也不知是从哪一刻起,只觉得心头被什么东西密密地罩住了,像是夏日雷雨前那低低压着的、灰蒙蒙的云。这云,是无形的,沉甸甸的,并不带来清凉,只教人觉得气闷与烦躁。书是断然读不进了的,摊在桌上的,分明是本古文经典,那一个个铅字,都仿佛失了魂,变成了浮在白色纸页上的、墨色的小虫儿,它们慢慢地蠕动着,毫无规律地聚散,任你的眼睛如何用力地盯住,那字里行间的意义,却总像滑手的鱼儿,忽然间便从意识的网中溜走了,空留下一片茫然的空白。
感觉一切都变得全无意义,我便索性丢开手,将臀部从椅子的皮垫中拔出来,踱到空无一人的走廊上。这廊子是狭长的,光线却很明亮,面前那扇开着一道细缝的窗,便成了唯一与外界通气的所在。我漫无目的地走近,本是想望一望远的天,散一散胸中那团浊气的,却不料,目光竟被窗台上那一两株恣意的绿给牢牢擒住了。
我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小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陡然地一震。这绿,是这样的不管不顾,这样的生机勃勃,这点窗外的绿将整个廊间点缀的生机盎然。它们不是规规矩矩地生在盆里的,那一条条蔓生的茎,明显变得粗壮而有力,在面对我时是那么顽皮地探着头,伸着柔嫩的卷须,拂拭着那清凉的玻璃窗面。
然而,这一片盎然的生意,却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地刺入了我记忆的某个角落,引出些微许的、带着愧疚的疼。我忽然记起来了----它们,不正是临近开学时,被我弃置在办公室外窗台上的那两盆奄奄一息的绿萝么?
是的,是那两盆绿萝,是那两盆被我丢弃的绿萝,是那两盆放在我办公室内长时间无暇顾及而黄叶片片被我随意丢弃的绿萝。这一个多月里,我是同样的无暇顾及,而它也是同样的无人问津呀!
我轻轻的抬起肘,想把手伸出窗外去抚摸一下,却又胆却的收了回来。我突感没有资格去欣赏,更没有胆量去抚摸,是之前对它的弃置让我心有欠意。

回忆----大约8月中旬那时光景,可不是这般。我办公室共有四盆绿萝,有两盆长势还好,但有两盆叶子是蔫蔫地耷拉着,失了精神,几乎全是黄叶。后来,那边缘便一点点地焦黄、卷曲起来,像是被火舌从下向上烘烤过。一片,两片,无声地落在微尘的桌面上,那是带着一种无奈的、认命的姿态飘落的。在我眼里,它们已是将死的了,也听别人说室内是不适宜放置死花的。于是,在某个日子的下午,我出办公室时便顺手将它们清了出来,随手搁在了门外走廊的外窗台上。
我那随手的一弃,于它们,便是整整一个多月的放逐了。我是能想象得出它们是如何熬过那些日子的,九月初的太阳是毫不容情的,立秋的十八天地火怕是能将这塑料盆都晒得融化吧!而暴风雨来时的那种对流,旋转至窗台时会更疯狂之极吧!而它们在这样的平台角落里是如何度过这段被我彻底遗忘的寂寞日子呢!
它们原是在我这窗明几净的室内,享着我的恩泽与照料,平时迎接的是观赏的、欣赏的、赞叹的。何曾经历过这般野蛮的、赤裸的艰辛?我以为它们必是死了的。在我的想当然里,它们早已化作了尘土。
可它们却偏不。
它们非但没有死,反而在这被我遗忘绝境里,活出了另一番我不敢相认的模样!这绿是这般泼辣、这般饱满,茎叶是这般扎实有力。它们不再是被“供养”着的了----它们的根已经更顽强地扎进那有限的泥土里了;它们的叶,已经学会承受阳光直射的灼痛,并将其转化为生命的能量了;它们的身体,已经习惯享受风雨的击打,并在这一切之后,将筋骨锻炼得更加柔韧、意志更加坚强了。
是我的丢弃与背弃,反而成全了它们。我不轻易间、随手的将它们从温室中释放了出来,它们不得不去面对真实的、严酷的天地。它们是在这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偷偷完成了一场生命的逆变与重生。
窗外的绿萝,在风雨里,是顾不上自怜的,它们只是为了活着,便须用尽全部的力气,去抓住每一寸光、吸住每一滴雨、顶住每一阵风。这生存本身,便是它们全部的意义了,那蓬勃的、几乎要发出呐喊来的绿色,便是对这意义最辉煌的诠释啊!
我们的教育呢?这许久以来,不也正像之前被供养在室内的绿萝么?要赏识不能打击、要鼓励不能锤炼、要奖励不能惩罚。于是,心便渐渐地被变得娇嫩而敏感,这种意义会丧失了培育之根,使之触不到生命本身那应有的顽强的、坚实的质地。我默默地站在窗前,看了许久。廊内,依旧寂静、空无一人。而我的心上,那层密密的、罩着的东西,仿佛被这片倔强的绿色撕开了一道缝隙。有清新的、带着泥土气息的风,从那窗户的缝隙里,一丝丝地透了进来。
于我而言,明天,会是一个全新的。
(写于2025年10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