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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的亲三妹、我的亲三姑,去世已经近30年了。
在三姑去世20周年时,我便有想为她写点什么的冲动。但奈何总是回忆不起来她的相貌,又加上不知是从怨写起还是从恩写起,就一直在犹豫中耽搁了下来。
我们老家有句俗话:“姑姑疼侄子是真疼,舅妈疼外甥是假疼”。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姑姑对自己侄子的关心是真关心,舅妈对外甥的关心是假关心。当然这只是一种俗说,这种俗说放在我三姑对待我的身上,却没有体会过----也许从没感受过那份“真”关心。
我父亲兄妹共9个,我有三个叔叔和五个姑姑。从我记事开始,大姑和二姑都已经结过婚了,依稀记得三姑是被好几辆头戴大红花的手扶拖拉机拉着高高的衣橱等一起接走的。那几天下大雨,农村的泥土路很烂,当时放的鞭炮声好响,我们都不得不捂着耳朵----三姑父是那个年代的抵职工,也算是吃公粮的人家了,三姑嫁过去后也在一个厂里找到了活干拿了相对稳定的工资。往后的几年里,我是既盼望三姑一家的到来又不喜欢她们到来:盼望是因为他们家一来,我的爹奶便会买一桌子好菜款待他们,我也可以跟着吃到鱼和肉了。不喜欢是因为每次整鱼大肉都端到主桌上供为下酒菜了,而当我吃的时候,大多是主桌上撤下来的,肉菜里都是酒杯相碰时滴到汤里的酒味,鱼肚子上的肉已经不知下落,往往那个下午,三姑父都会大醉,别人也会因为把他的酒“陪足了”而呈兴奋状态。
那时四姑和小姑都正是找对象的年龄,我特别记得当时很喜欢四姑父和小姑父的到来,每次他们来了看到我都会有一个雷同的动作----蹲下身子从上衣的下口袋掏一把糖果、或从自行车笼头的方便袋里拿两根油条等等,现在的糖怎么都没有两个姑父给的糖甜,现在的油条也没有那时的香和脆。但我好像从不记得三姑和三姑父给我买过什么好吃的。
以后的我开始上学了,我和父母所在的小家搬出了爷奶的大家。在我上学的这头十年里,好像就一直没有见到过我的三姑,如果不是偶尔听父母说起来三姑家生了儿子需去出礼的事、三姑家买了彩色电视机的事、三姑一家哪天回娘家来了的事等等,可能我就真的忘记了自己还有个三姑。
在我17岁的那个暑假,我收到师范录取通知书了,一家人也很高兴,我的父母先知先觉,在我收到通知书的前一年,就把费用都准备好了。但他们还是商量着要去三姑家借钱,在父母心目中三姑家是“很有钱”的,他们说这么多年了从没向三姑家张过口,去试一试看看她的侄子考入学校,能不能借点。结果是可想而知,父亲空着手回来了,他们的心情也一直影响着我以后好几年的心情,让我不再愿意听到“三姑”这个词也没有意愿看到三姑这个人。
如果没记错的话,是在我走上工作岗位的第一年秋,总听说三姑要帮我介绍个有工作的对象,但我一直没见到她人。
如果没记错的话,是在我走上工作岗位第二年春,妈妈告诉我三姑生病了,是癌。我听了没有什么感触,只是问了问母亲:“那我要不要去看望呀?”
“当然要去呀,她可是你父亲的亲妹妹,你亲三姑呢!”
“那什么时候去呀?”
“这两天就要去,等我把钱取出来的,去看望得带点钱,也不知她家有没有钱!”母亲似乎是在抱怨,也似乎是在心疼,我听不出来。
那天,当我父亲和母亲还有我一起走进三姑家的门时,我心里有点排斥,躺在床上的三姑看见我们进门,赶紧起来向我母亲说到:“我大嫂来了呀,这是我大侄子呀,长这么结实呀!”我礼节性的笑了笑叫了声三姑。同时三姑去端凳子倒水给我们,三姑父当时没在家。我们四个人就坐下寒暄:三姑坐床边,我们三个人坐她对面,我坐中间,父亲坐我左边,母亲坐我右边。他们讲话的内容我已无从记起,无非是一些关切的话而已。而这一次,我是近距离看到了三姑,她上身穿着带暗红花的秋衣,黑色的裤子和黑色的皮鞋把脚踝处的袜子映得更白,个头在155厘米左右,约110斤,扎着独辫子,皮肤白里带黄,眼睛看人很有神,笑起来不真不假,一看就知道不是在农村生活的样子----这就是我的三姑,我心里想着。凳子我是坐了,但她倒的水我始终没有喝一口,估计在我们离开后肯定是要被倒掉的。
后来陆续的在周末或节假日,我仍会被父母带着一起去看望三姑,但明显感觉到她的气力不如以前了,可能由于用药的作用,头发是掉了又生,有时三姑都是躺在床上和我们说话交流,脸上的肤色光质不再如前,皱纹明显增多,有一次我们离开她家时她都没有起来相送。去看望三姑,已然成为了父母带给我的一项家务事。
如果没记错的话,是在我走上工作岗位第二年秋,我经常听到父亲和三叔他们商量从哪可以买到“杜冷丁”,我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嘴上从来不说,也不多问----我一心忙于工作,也不想多问,就感觉那是三姑的事,是我父辈们的事。
后来的有一天,我的父母叫上我,还有我的叔叔们一起去三姑家。刚进门就发现,三姑家的客厅明显被收拾过了----一进大门紧贴西墙边放了一张小床,此时的天气还不太冷,我们都穿着单衣服,但三姑独自一个人躺在那张很小的床上,身下铺着棉被,身上盖着棉被。气力很弱,知道她的兄弟姐妹们都在,嘴角微笑,非常客气的示意大家坐着----大家都没有坐,父亲和几位叔叔都红着眼,而我感觉空气很压抑。大家在站了一会后又都撤到门外的院子里站着,父亲、二叔、三叔和三姑父四个人在一起小声说着话商量着什么事,三叔是一根又一根的抽着烟,烟圈比每次都大又浓。只比我大三岁的小叔则端坐在三姑的床头边,我在屋外可以清晰的看到小叔一下又一下的用衣袖擦着眼睛。
那天的时间不知是快还是慢,也不记得我的母亲和几位姑婶是里外来回走了多少趟,我只感觉在那样压抑的空气下过了好久,小叔出来叫我说:“你三姑找你了,你去看看呀!”
我点点头,静静的走进屋里。三姑呼吸虽弱但很匀称,颧骨明显,眼睛紧闭微凹,曾经方圆饱满的脸颊完全成为倒三角状,尖尖的下巴托着干瘪的嘴唇。我的心突然一酸,用手轻轻的抓着三姑的右手,轻轻的坐在刚才小叔坐的凳子上,轻轻的说道:“三姑,你找我?”
三姑的右手在用力,眼睛微微睁开,虽然无光,但能明显感觉到她看到我了:“大侄儿呀!”,三姑做了咽唾液的动作润了一下喉咙。
“你知道你三姑是怎么生病的吗?”我在静静的听着。
“我平时上班,早上把家务忙好,再把小孩子忙好再送到学校,到我上班时我就没有空吃早饭了。”三姑声音不大,但我听得很清楚。
“经常是不吃早饭上班的,一年到头经常这样,胃子就坏了。”三姑吐字很慢,我听得很清楚。她头是歪向我的,有一泪珠向右落下来。我有点不忍,抓紧了三姑的右手。
“大侄儿,你是上班人,以后就是忙的天塌下来,也要吃早饭啊!”我点头示意,可能三姑没感觉到。
“你听到了吗?”----“我听到了,三姑!”我小声回答。
“好,好,听话啊,要吃早饭啊!”三姑的手慢慢的松开,一脸满足感,满足于她的上班的大侄儿答应听她的话会认真吃早饭。
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流淌,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大小,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肌肉抽搐。我知道那一刻的三姑才是纯粹的三姑,那一刻的我才是纯粹的我。那时的我能清楚的感觉好多人在我三姑身边大哭,好多双手在把我往上拉,虽然我已被拉的离开那张凳子,但我不舍离开三姑----我父亲的亲三妹,我的亲三姑。
----原来我的三姑一直是关心我的,她的亲人那么多,但在临离开这个世界之时,最想到关切的却是我这个“大侄儿”,她把自己的后悔与遗憾化作最后的嘱托留给了我。
在我近30年的工作时间时,每当我忙得感觉没空吃早饭时便会想起三姑临终前给我的嘱托,使我无论处于多么忙碌的阶段,从未丢弃过一顿。现在的阳光正透过我的窗户进入室内,我仿佛看到了三姑----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灰尘在光线里飞舞。其实在阳光里飞舞的何只是尘埃,还有那些未曾察觉的、细碎而绵长的永远不能忘却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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