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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
在外面工作了近30多年的时间,终于转回了老家凤阳县,当年离家出走的时候,以农耕为主的经济模式主导着家乡的土地,而现在的眼前全然是一片光明的大道,工业园,商业街和各式车间。
每每走在淮河岸边,看到儿时玩耍过的地方,没变的天空,没变的庄稼,没变的河流,就会一下子忆起许许多多亲切的乡人,令我遗憾的是很多熟悉的先辈们都已经作古。
真的感慨啊,我的思想之泉开始涌动,激动的手不停地在颤抖,往事历历在目。于是再次拿起笔记录记忆中的那些鲜活的人与事与物是我的责任,也是义不容辞的。
我爱家乡,因为我是凤阳人。
1.草籽
最后一把泥土吞没了姓氏。
风的手指在拨动荒草,我听见无数细微的崩裂声,在根须的褶皱里游走——母亲曾将三月的槐花别进我乱发,如今她的骸骨正在树根缠绕成茧。
青石墓碑蜷缩着,雨滴反复敲打那行凹陷的年份。
有嫩芽从裂缝中钻出,带着骨殖的磷光。
母亲在泥土深处把白发编织成网,网住所有坠向地心的呜咽。
多年后我俯身倾听,野草正用年轮诵读碑文,荒冢隆起如未愈的伤口,而地下的河流依然温热。
母亲的发丝在泥土里生了根,长出无数透明的我,悬挂在蒲公英的绒毛上摇晃。
暮色漫过山坡时,萤火虫从石缝里钻出来,提着母亲用旧的那盏煤油灯。
虫鸣啃噬着月光碎屑纷纷扬扬,落成新坟上一茬又一茬的霜。
2.季风备忘录
泥土在犁铧下裂开新鲜的伤口,麦芒刺破天空褶皱时,风铃草在田埂敲响青铜编钟。
农人的脊梁弯成待发的弓,汗珠坠地汇成暗河,漫过龟裂的掌心纹路,指纹里沉睡的种子突然开始游动。月光给麦浪套上银色缰绳,穗子们却在暗处磨牙,准备啃食黎明前的雾气。
露水坠地时,惊起整片田野的绿色马蹄。
季风掠过晒谷场,空麻袋鼓胀成怀孕的云。
磨刀石在墙角反复吞咽铁锈,而镰刀始终保持着弯月悬于麦芒之上的姿势。
3.淮水折痕
天还未大亮时,我看见打渔人解开缆绳,河水把夜揉成层层叠叠的百褶裙裾。
古渡口的青石板上,铁匠铺遗落的火星仍在闪烁,风化石纹里的渡船票根竟生出毛边。
晌午蝉鸣里掠过元朝盐商的驼铃,窑工躬身如残损的陶罐,赭褐釉色正顺着脊背蜿蜒而下
被晒脆的云絮突然断开时,一柄断桨浮出水面,托住整个春天的第二十七片柳芽。
磨剪子的老师傅敲响铜板,碎裂声惊醒了蹲踞千年的石兽。
浣衣妇人投下的影子,竟与明军粮船的倒影连缀成篆书的波纹,暮色从镇国公府的金螭吻滴落
码头台阶吐出一串羊皮筏子的骸骨。
北岸塌陷的戏台上,老伶人砂纸般粗砺的喉咙,刮擦着拉纤号子的磷光。当最后一道船影押解余晖远去时,所有血汗都融进了石板裂隙里的咸涩苔衣。
而此刻一片半埋在淤沙中的龙纹瓦当喉咙里含着锈蚀的哨声。
4.李二庄的春天
檐角最后一片冰凌坠落时,李二庄的土墙醒了。
裂缝里钻出细小的青苔,像有人蘸着雨水写满楔形文字。我站在村口数柳枝,一根根都蘸着河水写信,写给南山的云,风里有新犁的腥气。
王瘸子家的桃树总比别处早三天开花,他拄着锃亮的枣木拐,在篱笆外数花苞。第五十六个春天了,他记得每个花骨朵裂开时的声响,像幼时娘亲拆开蓝布包袱的窸窣。拐杖头沾着去年秋天的泥。
老牛在枯井边蹭痒痒。
新草还没漫过石阶,老牛啃食着去年遗忘的草籽。它的影子拖得很长,盖住了井沿上生锈的辘轳。谁家晾晒的蓝布衫突然鼓胀起来,兜住整个晌午的风。母亲们拍打棉被的声浪里,蒲公英正在解体。
暮色漫过晒谷场时,钉耙和锄头在墙角发芽。
铁器长出毛茸茸的绿锈,像春天在模仿秋天的样子。
李二庄的老人坐在门墩上卷烟,皱纹里埋着陈年的霜。他们不说春来了,只说榆钱饭该蒸了。
5.回声的褶皱
母亲说号子长在父亲的喉管里。
可最后一声咳嗽坠入河道时,我分明看见水草缠住了他的舌头。
河床的裂痕在黄昏膨胀。
船骸卡进岩层褶皱,像枚锈蚀了所有指纹的钥匙。蜗牛在龙骨缝隙钻探,壳里传来断续的嗡鸣——或许某个未被消化的音符正发酵成琥珀。
我蹲下来,用芦苇蘸取淤沙里残存的颤音。
老木匠刨花时总漏出零星的调子。刨刃推过三十年树轮,年轮中的潮汐被削成薄片,堆积成苍白的浪。他的烟斗明灭如灯塔,烟圈套住那些即将飘散的元音,给每个尾音钉上青铜铆钉。
有人看见父亲的汗盐结晶成北斗的方位,在晒谷场与星图共振。谷粒炸裂的脆响里,藏着半句未完成的副歌。而石磨转动时碾碎的,是褪色的高音,还是被压扁的休止符?
苔藓正沿着铁锚攀爬。
那些湿漉漉的绿舌头,舔舐着缆绳上即将溃烂的旋律。渔网打捞起空螺壳,月光灌进去,涌出银色的叹息。有人把萤火虫装进玻璃瓶,说这是沉船遗落的碎灯。
我的喉结在暗处颤动。
青铜在血管里发芽,根须扎进更深的河道。当所有河床终将闭合为掌纹,那个蜷缩在声带褶皱里的孩子,正用眼睛倒映整个夜晚的碎钻。
6.高粱地
蝉鸣驮着暮色爬上秸秆时,母亲总在弯腰。指甲缝里渗出的暮色,染红了第三十四个穗头。
她的影子比高粱更先垂向大地。风经过她龟裂的掌纹,卷走了我童年所有的雨季。
锄头在月光里生锈。那些被斩断的杂草根须,在潮湿的土壤下继续编织年轮。母亲数着穗粒,像在清点我遗落在田埂的乳牙。
当最后一群雁阵割裂天空,母亲的白发突然漫过阡陌。她弯腰拾穗的弧度,与三十年前俯身亲吻摇篮的弧度,在黄昏里完美重叠。
秋霜降临时,整片高粱地开始倾斜。母亲站在倒伏的穗浪中,成为最后一株不肯低头的红高粱。她的皱纹里,还流淌着那年夏天晒化的蝉鸣。
7.淮河湾的娘么们
晨雾在芦苇尖凝结成珠。
棒槌叩响青石板的瞬间,整条淮河翻了个身。
柳树俯下身子,数岸边散落的银纽扣,女人们用膝盖丈量河滩,陶罐里的清水漫过补丁。
渔网在她们指间抽丝,织就透明的茧,每个网眼都结着露水,浸泡过夜话的咸涩。
正午的晒谷场堆满动词,麦芒穿透粗布衣裳,婴儿在脊背上吮吸汗珠。她们弯腰时,大地便隆起温柔的弧线。
稻穗在腰窝里藏起月光的盐,暮色漫上堤岸,有人解开盘起的乌云,发丝垂落处皱纹正在校准河流的走向。
最年长的祖母数着波纹,把银簪插进潮汛的褶皱,当女儿们赤脚跑过浅滩,蚌壳正悄悄打开
所有的珍珠都记得子宫的温度。
8.蝶蜕
磷粉在黄昏里簌簌剥落时,我听见翅膀骨折的脆响。
那些被露水泡软的翅脉,正在玻璃橱窗上洇出盐渍的纹路——有人把银河的支流绣在绸缎上,却忘了丝茧里蜷缩的琥珀色黄昏。
月光浸透的标本针贯穿了三个雨季。蝴蝶胸腔里沉睡的飓风开始溃烂,在樟脑味的寂静中发酵成青苔。博物馆长擦拭展柜的手套沾满鳞翅目动物的残梦,而我的触角仍记得野茴香摇曳的弧度,在玻璃上烫出焦痕。
羽化前的阵痛是透明的。
那些尚未成型的翅芽在酒精瓶里抽搐,像被剪碎的光谱。有人用镊子夹起我褪下的忧伤,发现每片鳞翅都拓着年轮的密码。
标本师在午夜打开恒温箱,我的眼泪正从蛹壳裂缝渗出,在展签上结晶成未知矿物的蓝。
9.锈蚀的灯芯
那截玻璃的残骸仍趴在老屋的窗台。
蛛网在螺纹灯座上结痂,铜锈顺着裂纹渗出绿血,像凝固的黄昏从金属伤口里漫上来。
母亲曾用银顶针拨动灯芯。
火焰受洗般直起腰,把佝偻的影子钉上土墙。黑烟在玻璃罩里翻卷,如困在琥珀中的远古飞蛾。二十年过去,我仍能看见光的灰烬在油污里游动,在霉斑滋生的褶皱间,在每一道被黑暗啃噬的豁口边缘。
有人往灯座里灌过雨水。
铁皮内壁生出褐色的菌,蜿蜒如梵文经卷。
夜风穿堂时,锈蚀的旋钮会突然呜咽——那声音让我想起煤油沸腾的咕嘟,想起母亲用围裙擦亮灯罩时,指纹与油渍如何在玻璃表面达成永恒的和解。
最完整的部分竟是那圈漏风的灯罩。
裂纹里嵌着半粒火星,某个未燃尽的除夕夜在此处封存。如今月光斜切进来,竟也模仿起煤油的姿态,沿着裂痕淌成发光的河。
而墙角铁盒里,干涸的煤油正替灯芯续写着遗书。褪色的棉线蜷成问号,在锈迹斑斑的句读里,等待某个颤抖的指尖将它重新浸透。
10.打谷场上的阳光
蝉鸣在麦芒上打了个结,老槐树数着日影的铜钱。
碾磙子转动第三十七个年轮时,晒谷场张开所有毛孔吮吸着正午的馈赠。
簸箕边缘,碎穗在光瀑中翻涌。
谷堆的棱角被晒得酥软。
稻草人的影子正往北偏斜,两度三分。木锨扬起时,半空中悬浮着光的碎屑,麻雀衔走一粒正在蒸腾的时光。
而父亲的后背上,盐霜正沿着脊线结晶成另一条银河。
黄昏从晒垫的褶皱里渗出来,最后一粒秕谷坠入暮色。
石磙压过的地方,月光开始发芽。
2025年03月21日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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