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居山野的人，会不自觉地把自己收藏在清净当中，那份清净来自于身边的山山水水。从森林吹来的风是清新的，从山谷里流出的水是纯净的，被陶冶的身心都沉湎在无限的依赖感之中，如同孩子依赖母亲的怀抱，传输到体内的温暖，无时无刻地量化着精神乃至思想。

受恩于一条河，不仅仅是感念被定制了出生籍贯，也被定制了气质颜色。一颗心始终被清冽的水漂洗着，就像一个淘孩子这一身的脏，要由母亲清洗一样，永远都不会担心自己会被尘埃湮没。

朝阳河流过我的故乡，也是洗亮我生命的那条河。她发源于四方台的北麓。四方台是故乡最高山峰，海拔一千一百多米，因险峻而著称。三面峭立的石壁，高达几十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当年日寇的讨伐队，几次扫荡都无功而返。王德泰将军率领的抗联队伍，在这里抛头颅洒热血，谱写着可歌可泣的英雄史诗。这里山高林密，沟壑纵横，成就了抗日根据地的创立。这条河水灌溉着这片土地，也哺育着这里的人脉，并且日益蓬勃。我的故乡就坐落在这条河边，三道湾镇，名字里有个“湾”，在我看来有些许牵强。仅仅靠一条朝阳河，不足以体现那个水字偏旁。大凡带“湾”字的地名，都水天一色，水波浩淼。如“娜鲁湾”，“亚丁湾”，还有那个著名的“台湾”，两个“湾”里的水不可比拟。有时觉得“弯”字还比较贴切，山高路远，坡多弯急，望山跑死马的路途何其漫长，只是有些干瘪，不适合作为名字出现而已。朝阳河的水量不是很丰沛。遇到干旱的年月，河水急剧萎缩，远远看去，如同一条小青蛇在圆滚滚的石头间游动着，有气无力，奄奄一息。河道里一片白色，耀得人眼发花。河水也有暴涨的时候，那一年，一连几天的暴雨，把整个河床涨得满满当当，还上了公路，淹了农田。村子里也进了水。正当村民们担心会不会淹了房子时，村里的大喇叭公布了一条信息：河面上飞来许多海鸥，提醒广大村民严禁捕杀。

呀！怎么会有海鸥？它们是从哪里飞来的？大家顾不得房子是不是进水，一起跑到河边观看。可不是吗！一只只白色的鸟儿，在河面上飞翔着，速度极快。尽管天空里乌云翻滚，阴风怒号，它们却像撕裂那片黑暗的闪电。它们叫着，洁白而矫健，把这片天地辉映得生动无比。天哪！太震撼了，是脑海里深藏着的那个形象，它在心灵深处放大着，膨胀着，爆发着。河水流去的方向是大海吗？那里一定是大海，我指着它们飞来的方向，对人们喊：海鸥从那里飞来！那里一定是大海！

海鸥的到来，让我对这条河有了新的认识。这条河太普通了，弯弯曲曲，起起伏伏，在印象里是那么渺小。然而，在平凡间却蕴藏着伟大，竟与大海通联。山里长大的孩子，哪里想过海的壮阔，在梦里也梦不到海的模样啊！想起大海，心里就泛起波涛，似乎那里的涛声是一声声呼唤，从漠漠的天际传来。海水是咸与河水是甜交汇在一起，让味蕾升华，同时也在升华了生命的意义。我不好确定究竟喜欢哪一种，只能在两种味道里变换着。我的脚步在不知不觉间追逐河流的流速，随着它汇入布尔哈通河，又汇入图们江。在这十几年间，我先后对各个河段家乡了考察，熟知了其中的许多风土人情，历史史实。

在珲春到防川河段，有一段路途狭窄到只剩下公路是我国的领土。这段路叫洋馆坪大堤，大堤全长888米，宽8米，是连接防川的唯一通道。8米宽，可谓是我国最窄的领土了。在龙虎观景台上，看那三国交界处，一条铁索般的钢架桥横在江面上，锁住了向前的目光。那是著名的朝俄大桥，它横亘在那里，制约着我们出海的可能。空有出海权却出不去，望着近在咫尺的大海，滔滔江水似乎也在发出长长的叹息。迷雾茫茫，我此时眼里的三国交界处却是血淋淋的骨肉分割，历史的沉重感压在心头，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站在民族英雄吴大澂的石像前，似乎依稀可见他炯炯的目光里依旧燃烧的怒火，聆听到他内心深处依旧奔腾澎湃的涛声。一寸江山一寸血，这条河的起源和终点，始终都流淌着中国人民抵御外侮的不屈精神。

苍茫间，我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啊！那是海鸥的叫声！它那洁白的身影冲破远方那层迷雾，穿过铁桥，从大海那边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