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楼美人

自打我爷爷来倪家花园给倪嗣冲[1]倪老爷看园子，那时候我家老祖儿童葵园[2]卖了老城里锅店街路北正尾房三间、西草厦四间、地基一段，得纹银一百一十两，在这城南荒郊野外盖的雅居“闲闲斋”还在，他心里就疙瘩瘩地。老百姓哪知道什么“闲闲斋”，指着那栋孤伶伶的二层小楼就把这片城廓荒凉地间儿叫做了“童家楼”，可后来不知怎地就变成“佟家楼”了。爷爷一边侍弄着花草一边愤愤地对我说，老佟家、佟家楼不在这儿，在南运河北岸和“水西村”隔河对脸儿的“浣花村”里边儿，离这儿老远着呢！嘛佟家楼，那叫“艳雪楼”，是专门给美人儿盖的绣楼，美人的绣楼。说着叭了叭嘴，像是甜嘴巴舌似的。我也老大不小了，心里免不了想美人，就追问两句。爷爷说，佟家出过皇后、国舅、宰相爷，号称“佟半朝”。“艳雪楼”里住的就是佟鋐[3]佟老爷的爱妾、美人赵艳雪。美人能诗善画，天津卫出了名，满城名人骚客都围着她转。不过，雍正五年十月，皇帝查抄佟氏隆科多，牵连到老佟家，说败就败了。咱童家如今不也是一落千丈了吗。

一声尖厉的猫叫打断了爷爷的嘚啵[4]。又是那只我叫它“黑毛子”的野猫。黑毛子那叫黑，全身黑透了，黑得像半夜里的噩梦，肥头大耳且脑门儿特别宽，让它长相像个人脸儿，才更加可怕。它还半夜里总来，它一来我就做噩梦。

不知什么时候，盐道衙门的沈大人买下了童家楼高台地盖楼修屋，取名就叫“佟楼村”。气得爷爷忿儿忿儿地。“佟楼村”最豪华的一栋别墅小楼就正对着倪家花园的花房，惹得爷爷这个气啊。

说快也真快，那座西式别墅的豪华小楼眼看着就落成了，人也住进来了。不知道是些什么人，反正男的西服革履，女的云鬓钗环，都是绅士，都是美人儿。那楼也漂亮，坡顶红瓦，拱券起脊，一层有高高的台阶，二楼洋露台九根圆圆罗马柱支撑着八个括弧形的穹顶，攀爬着茂密的凌霄花。全楼都是硕长的玻璃飘窗，每当向晚华灯璀璨，整个小楼玲珑剔透，像仙宫一样。我扒着花房天窗整宿整宿地望着“仙宫”做梦。梦里也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地方？想知道“仙宫”里的美人是怎么样生活？

那天半夜黑毛子又来了，一劲儿挠呲门干嚎，叫得人闹心巴拉的。爷爷拽了只鞋轰它也不走。爷爷大喊，把它赶走。我爬起来出门撵，却被院儿里堆着的石人石马撞疼了脚。倪嗣冲倪老爷没等花园修完一病辞世，就准备埋在这儿。后来人们就把倪家花园改叫“倪家坟”了。

黑猫撵一步退一步，干嚎得叫我心旌摇曳、热血沸腾，忘记了爷爷嘱咐的话：别惹那黑毛子，它是从东边来的魔鬼。我追着黑猫跑，一步一步跑进了“仙宫”。奇怪，全楼都没有点灯，也没有人，只有风吹着雪白的窗纱在飘窗上飘呀飘，飘得月光似乎也在随风起舞。月光冰冷的白，窗纱是白的，屋里的家具也一色苍白，像梦一样，显得黑猫更加黑得真实可怕。这时它一声不吭，紧盯着一扇月亮门一动不动。门扃紧闭，一股檀香幽幽地从钥匙孔里飘出来。我扒着钥匙孔往里窥探，一眼就看见古木匾镌刻着石绿色的室铭：艳雪楼。下面挂着一幅画轴，画面右下是一位古代仕女斜倚月窗淡卷珠帘，其上的题辞倒占了全画的大半部。写的什么，却看不清。我正纳闷，一只枯老的手抓住我的肩膀，竟是爷爷。爷爷说，看什么看。跑佟楼美人香闺撒野！还不快回家。这时月亮门里吱呀一声，似乎是谁扶床探身，传出古香古色、娇滴滴美女的声音：

“呀，谁啊？多少年这儿都不许人来。”

那京腔儿里略带吴侬软音儿、略带娇喘，绝对是古代美女的声音。

“都怨这黑毛子，惊动了小奶奶。”爷爷惶恐地低下头。

“就知道它。保不齐[5]最终了它还是要害我。瞧它那身黑毛，歹毒着呐。”美人说。

我扯着爷爷大襟儿问，她是谁？爷爷一劲儿甩手扒拉我，小声在嗓子眼儿里说，“佟楼美人”。

“啊？”我吃了一惊。小点声儿！爷爷打了我一脖溜儿。

我觉得如坠梦中，可怎么也醒不过来。睁开眼的时候，我坐在工人新村大院儿墙头打盹儿。一解放[6]，政府就黑介白日地大卡车、大马车拉垃圾，填土垫坑大建工人新村。从八里台、吴家窑，直到马场桥，从前的坑洼田甸盖的全是工人新村，一排排小平房栉比鳞次一眼望不到边。我家也早已搬进了工人新村。不过我也不是前边儿的那个“我”了，他是我爷爷。我是孙子小童，在佟楼中学念书。巧的是，我家住工人新村紧把东头一段一排首家，隔着马场桥就能看见那座豪华的小别墅。而且我们新村到处都有一群一群的黑猫。我爷爷百不烦[7]地一次次对我说，千万别惹那些家伙，你爷爷的爷爷说它们是从东边来的魔鬼，阴毒着呐。不过我不觉得，打小儿它们就跟着我们，在家里有它们，上学也有它。不知是它陪着我们成长，还是我们随着它的衰老日益弥新。新社会耗子照样不少，黑猫随处可见，奇怪的是，衰老的老猫不少，新生的黑猫不知不觉遍地都是。见怪不怪。有时候我都觉着黑不溜秋的我们就是它，它就是无法无天的我们。有时候我也想到怎么会有这么多黑猫？谁养的呢？

可我们学校教外语的赵老师就最怕猫，尤其是黑猫。有一天，我偷偷在书包里塞了只黑猫崽儿带到学校。刚进校门就碰上了赵老师。赵老师是全校公认的头号美女。那天她身穿一件藕荷色的中式偏襟上衣，领口袖口还滚着茜粉的小花边。我正要鞠躬说老师好，书包里的黑猫满怀对美女的阶级仇恨，揭包而起，猛蹿出洞，朝赵老师就扑上去。赵老师发出一声美人的惊泣，应声倒地，挫伤了尾椎骨。美丽的前胸被黑猫抓出一道耻辱的伤痕。

爷爷带着我去赵老师家认错。爷爷在儿童医院旁边的奶牛场上班（倪家坟被刨了，建起了儿童医院，爷爷就到奶牛场当了工人），就提了桶新挤的鲜奶，又烦人从仁立蛋厂淘了筐鸡蛋，那时候这些都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不知花了多少钱。爷爷带我穿过马场桥，来到那座漂亮的坡顶红瓦西式小别墅跟前。我太熟悉了，每天上学我都从这儿路过，可从来不知道赵老师就住这里。爷爷按了按门铃，门开了。两位老太太分立门旁说，进来吧，进来吧。我和爷爷一见，立马儿折服了，真是俩老美女呀（想到“美女”这俩字儿，我不禁偷偷脸红，多流氓啊，叫人知道。满脑袋“革命化”、“共产主义理想”的世界观怎么能容下这俩资产阶级的肮脏字眼）。俩老太穿着打扮一模一样，赭黑色暗团花香芸纱的中式大褂，大襟上别着一块罗帕，胸前坠着两朵芭儿兰香，白袜小脚，穿着一双青平绒绣花的高桩三寸金莲，头梳得光滑平整，一丝不乱。俩老太腰板挺直，说话稳当端重，头不摇膀不动，耳朵上戴的翠环从来不晃荡。我忽然明白了赵老师的美丽来自哪里。

“小孩子家的事。别这么破费。再说我们有侨汇卷[8]，友谊商店能买得到。艳雪不两天就上班去了。”

我才知道赵老师名叫艳雪，是华侨，两位老太太，一个是她婆婆，一个是娘家妈。我和爷爷回来后谁也不讲话，我俩都心事重重。怎么她也叫艳雪？她也住佟楼别墅？她那么怕黑猫？

赵老师后来不教俄语了，我们和苏联老大哥翻脸、反修了。赵老师教英语比俄语还溜儿。她会好多国外语呢。不算中文，俄语、英语、日语、法语、马来语，她会五国语言。听说她爸爸在马来亚[9]是橡胶大王呢。能住得起豪华的佟楼别墅应该也不算希奇。

打那以后“佟楼美女”就在我头脑里盘旋，尽管赵老师细高挑的个儿，穿着现代、时髦，短短的烫发包着一张俊俏的小脸，戴着一副金丝边的水晶镜，高高的胸脯总是挺挺的，叫人不敢久视。可在我眼里的印象，她似曾相识，像是一个从古代仕女图上走下来，裙裾飘飘、环佩叮当，不食人间烟火的美女。越是想赵老师是这样一个美人，心里就越是像有一只黑猫在挠心，不光是青春躁动，更多的是疑问。全不对劲儿，她家在外国那么有钱，干嘛还要回来？她那么年轻却会那么多国的外语？住那么豪华的佟楼别墅，却安心地在三流的破佟楼中学教书？她完全不像这个时代的人。按照阶级分析和阶级斗争的观点，无论在哪个年代，她无疑都是剥削阶级、资产阶级。所以学校要她检查、交代，她总过不了关。可我为什么满脑子“美人”、“美人”。要疯了。爷爷看着我问，怎么啦，脸黑得像黑毛子！

“去。烦！”

终于在那一天爆发了。那一天全工人新村，不，全中国的黑猫都疯了。它们撕破了脸，干嚎着满世界跑。全新村的孩子心里的那只黑猫都被嚎叫“唤醒”，惹得他们也像我一样黑了脸、心里长了毛。我们冲出去破四旧、揪黑帮，砸烂旧世界。我想明白的第一件事就是：赵艳雪是特务。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我的胸中充满了悔恨、羞辱！赵艳雪，你用美女的画皮蒙蔽、欺骗我，腐蚀我！我带了一帮人冲进佟楼别墅。

大革命风暴袭来，天下大乱。火光、红袖标映得我们小脸儿黑红黑红。我们砸开佟楼别墅大门，屋里出奇地平静。满堂镶着亮晶晶贝壳、大理石的花钿家具笼在纱灯柔和的光线里。两位老太衣光鲜整、手执团扇，对坐在两把太师椅上，中间摆着一盆盛开的牡丹。我们大喊，狗特务赵艳雪滚出来！我们要破四旧！两位老太一言不发，身子动也不动，只把手中的团扇轻轻一摆，好像在说，请便。仪态万千，简直就如两位震慑天下的皇太后。这时候赵艳雪出现在高高的楼梯上。她身穿淡粉色的纱衣，外面罩着一袭白绸儿点缀几朵红绿小花的睡袍，娇媚的身躯包裹在梦幻的亵衣里，像一团云彩从铺着红地毯、压着金押条的宽楼梯上一步一步飘下来，平静端庄，没有一丝慌乱。我们这帮穷小子哪见过这场面，一个个口瞪目呆，手足无措。突然屋顶一片瓦响，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嚎。听那洪亮、中气十足的嚎叫声，猜得出那是一只硕大凶悍的野猫，就像从前那只黑毛子。野猫的叫声像给我们注射了一针强心剂，我们一拥而上，见物就摔，碰上东西就砸。赵艳雪拦住我们，指着书柜、博古架说，里面都是古籍、古玩，是宝贵的文化遗产，不要砸，都拉走，捐献给国家。赵艳雪又打开一只木匣说，这里是我先生用毕生心血搜集的德国贝克唱片公司[10]1897年灌制的京剧老唱片，好像还有同光十三绝[11]呢。都是举世绝版的珍宝。

“封建余孽！罗嗦什么。砸！”随我一声怒吼，这帮人惊雷滚滚，把佟楼别墅捣了个底朝天，所有老唱片、古籍珍玩全部毁于一旦。这时门外赶来一警察。赵艳雪以为来了救星，警察理都没理，径直奔我跟前急问，老唱片呢？我雄赳赳地敬了一个军礼，报告警察叔叔，全部歼灭，一张不剩！警察气得转圈圈自言自语，中央xx首长[12]密电，指名点姓叫把天津的京剧老唱片给他们送去呢！警察摇了摇头沮丧地走了。我莫名其妙受一肚子窝囊气，便把火全撒在三个女人身上。让你们干净！让你们臭美！来，端仨痰桶，让他们喝！我一声令下，这帮人揪住女人脑袋就灌。女人呛得呕吐、挣扎。接下来就失控了。泼墨水、铰头、撕烂衣服、打。三个女人血肉横飞、衣不蔽体，互相搂在一起支撑着。最后，我下令，狗特务赵艳雪，交出你的电台、特务名单。叫你的狗爹马上滚回来赎罪！不然叫你们活受死罪。说完我们扭头扬长而去。丢下三个污血斑斑的鬼魂在一片狼迹之中。

月光，依然是秦魂汉魄；此际天涯，依然是美好与共。佟楼别墅沐浴星雨天风，美丽依旧。三个女人默默无语打来净水，脱掉血衣烂衫，对着月光静静地洗涤身上的污血。月光亲吻着她们雪白的酮体，三条美人鱼重新恢复生命。她们对着菱花描眉打鬓，佩环簪花，互相搀扶着换上了自己最漂亮的服饰。三个美人围坐一起，平静安详地传递着一瓶浓缩敌敌畏[13]，自始至终没有一句话。然后一齐优雅地倒下去。佟楼美人自豪地把自己最美好的形象留在了祖国。一只夜莺孤独地在深夜里啼鸣，万籁沉寂。一个白胡子老头儿用他干枯的手打开月亮门，摘下那幅美人图，划了根火柴，一缕青烟朝苍穹飘然而去。

三十年后，我从美国归来，不知是有意还是天意，河西区委把我安排在佟楼别墅住宿。这里已经划为文化遗产保护建筑修萁一新。当我踏进佟楼别墅的第一眼，就看见那块石绿色的古匾《艳雪楼》，下面挂着一幅美人图。我终于看清了画上的题词：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下面的落款是，艳雪三十绝笔。

陪同接待我的区委干部说，当然，这是复制品，原作至今仍未现世。坊间传说，佟鋐的爱妾赵艳雪满三十岁生日时，佟鋐大宴乡里，津沽诗人才俊、官宦名流，悉数莅临。赵艳雪打扮得天仙般美貌，人人都说这是她最美的一天。然而美人赵艳雪却被屋顶一只黑猫叫得胆战心惊。美人樱唇轻吐一口氤氲香气，望着艳雪楼顶的亮瓦，自然那黑猫囊括眼里，自言自语道：你终是要我命的，我偏是要立马给你一个回答。说着美人取出一幅手绘题辞的美人图交给佟鋐，然后把自己关在艳雪楼里再也不见任何人。没有美人僵老，英雄迟暮。赵艳雪的容颜、赵艳雪的美貌，永远定格在这一刻。赵艳雪绝决的历史，自此千秋百代。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我反反复复地吟诵着，脑海里盘旋着佟楼四位绝世美人。一只夜莺孤独地鸣叫，月光随风起舞，墙子河（如今已叫津河）绿波荡漾古今。突然，我猛发奇想，倘若没有黑猫，一切是不是就都不会发生了呢？黑猫还在否，藏身何处？

                       2004年6月1日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