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华北橘的皈依(2)》

已有 85 次阅读2016-7-30 19:48 |个人分类:小说|系统分类:长篇连载| 都市, 奇遇天主教, 安全局, 穿越

华北橘的皈依(2

 

                      邢 沅

 

    华北橘拾掇拾掇准备去西开教堂,就听花花在门外一惊一炸地说:

    “哎呦,你怎么来了?”

    “自己家,我怎么不能来?”

    “谁说不能,我奇怪这阵儿来得怎么这么勤?”

    “给。堵住你的嘴。”

    “这是什么?”

    “圣诞节,人家送我的巧克力。”

    “呦,你还过洋节?女朋友送的?”

    “边儿去!”

    兄妹俩刚要进屋,华北橘出来拦住侯刚说:

    “小刚,我想请你帮个忙。”

    侯刚随华北橘进了屋。侯刚落座,华北橘沉吟片刻说:

    “小刚,我不把你当外人,我就直说。君玉姑姑究竟有什么背景?”

    侯刚说:“您差点把我吓着。”侯刚接过华北橘端来的茶咂了一口说:

    “老太太的事我听说过。您一点儿也不知道?”

    “一点儿不知道。躲还躲不过,谁敢打听。一打上学起,就被‘和家庭划清界限’,‘海外关系’跟了我一辈子,可君玉姑姑在海外究竟怎么样,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些年我更闭门不出,跟瞎子聋子一样。”

    “老姑太太一辈子真是老天保佑,顺风顺水。去台湾后虽不大富大贵,可生的儿女都结了一门好亲。大女嫁进俞家,俞大维[1]做过老蒋的国防部长、还是老蒋的姻亲。二儿子在美国娶的是陈香梅[2]家的姑娘。陈香梅家与美国国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俞家,和傅斯年[3]、陈寅恪都串上了亲戚。老太太又性格豪爽,结交的各界知名人士数不胜数。老太太在海外的影响真不容小觑。”侯刚说。

    听侯刚说罢,华北橘发了一阵儿楞。侯刚见华北橘穿着一身外出的衣服,就问:“您要出门吗?”

    “哦,是。我本来是想去看望一个人。”

    “那不耽误您。我走了。”

    侯刚走了,华北橘还在惊叹中。她忽然记起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好像维维结婚后说他有一个香港同学是台湾许先生的亲戚。维维会知道君玉姑姑的消息吗?君玉姑姑临别“v”字的手势,会不会有特别的含义?华北橘看着君玉姑姑的手迹:天国行世,以求以皈。心里暗暗猜测,君玉姑姑也是天主教信徒?她的玉如意头十字架为什么和吴哈斯塔娜的一模一样?华北橘拎起书包起身出门要去西开天主堂。韩湘霓偷偷摸摸钻了进来,华北橘吓了一跳。

    华北橘说:“你跑到哪儿去了?怎么打电话都找不到!”

    韩湘霓“嘘”了一下,小声说:“现在有个唯一的机会。”说着就奔老留声机跑去。

    “你干什么?”华北橘更加吃惊。

    韩湘霓使劲挪开老留声机,转到背面,撬开面板,巨大音箱里面就像一个“密室”。韩湘霓打开“密室”,从中拿出密码箱,一张宣纸随着被带出来掉在地上。韩湘霓捡起纸,华北橘跟过来看,又是一张书帖。

    韩湘霓奇怪,问:“这是什么?”

    华北橘抓过来一看,八尺六裁生宣的书帖,赵孟頫的楷书《兰亭序》中的“死生亦大”戳人眼目。华北橘疑问地瞪着韩湘霓,韩湘霓说:“不是我放的。我不知道。”韩湘霓自己只管打开密码箱,说“别管它。”华北橘看见密码箱李塞满了美金、珠宝和存折。韩湘霓又从密码箱中取出一卷黄绢包裹和一个黄缎子锦盒。华北橘紧忙拦住,问:

    “你要干什么?这是维维爸爸的命!”

    韩湘霓推开华北橘说:“妈妈,别舍不得了。这是去救命呀!”

    这黄绢包裹里是一卷2500年前、珍贵的“贝叶经[4]”,黄缎锦盒里是更加珍贵的宝贝——佛舍利[5]。维维的爸爸舍命保存了半辈子,传给了维维,华北橘当然看不得韩湘霓遭尽[6]。韩湘霓扑通跪下求她说:

    “妈妈,这几年我和我丈夫赚了好多钱。我有的是钱。可现在当官的谁都不缺钱。钱买不回我丈夫和公公的命。得出一份大礼。”韩湘霓抱住华北橘的腿说:“夏春龙是从咱天津出去的,现在外省做大官。后天,他在荐龙庵给他妈妈做冥寿。别看他做共产党的官儿,可他对神佛信着呐。人都说荐龙庵其实就跟他的家庙一样。这两样重礼一定能打动他。求求您啦!”

    说着,韩湘霓把密码箱塞进留声机的音箱,自顾拿着宝贝跑了。华北橘摊坐在地上。她没想到韩湘霓会吧密码箱藏在留声机密室里,更没想到韩湘霓会这样做。她呆呆地望着地上的书帖,满腹说不出的愤懑。她慢慢拾起书帖,“死生亦大”,谁写的?什么意思?她猛抬头:会不会维维还活着?她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信念:一切绝不是偶然。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背后操纵着这一切。维维活着!她宁愿相信有一个天主上帝。如天主能把维维还给她,她宁肯皈依天主。此刻金铎神甫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脑海:金铎?!她像盼望救世主一样盼望金铎神甫是破解一切的钥匙。

 

    西开大教堂依然沉浸在圣诞节的余温中,红白相间的招贴随处可见。华北橘找到金神甫。金神甫的小办公室温暖如春,桌上十字架旁边供着的水仙花轻吐着氤氲香气。桌上除了《圣经》外,还摆着一个圣诞花环,花环中心是一个女人的相片。华北橘以为供的是圣母玛利亚,仔细一看,很面熟。

    “是我妈妈。”金铎说。

    “能和我说说妈妈和她的十字架吗?”华北橘掏出了那一个紫檀玉如意卷的十字架问。

    “妈妈对我来说,也是一个神秘的人。她虔诚信奉天主,她的一言一行都在教导我要像她一样仁爱、宽恕。记得我小的时候,论辈分我该叫三婶的寡妇大梅,和屯里放牲口的光棍儿茂芦[7]相好,可又不敢公开,怕大梅的小叔子、也是光棍儿的阿尔斯楞[8]挡横”。当屯的习俗,哥哥死了弟弟续娶嫂子,况且大梅男人死前也有这个意思。一天,当屯的耍人[9]瞅准一下子把大梅和茂芦他俩“捉奸在床”,游街要打死他们。老孙家是当屯大户,老老少少、上上下下都觉得这是奇耻大辱,把两人五花大绑就要乱棍打死。全屯人都出来看热闹,可没人拦一把。我爹没拉住我妈,她挣出人群大喝:

    “住手!她是有错,有罪,可你们谁没错没有罪?没错没罪的人出来打她。”

    众人无语。妈妈拉起大梅,回家给她洗伤口。后来我问妈妈,为什么帮助坏人。妈妈拉住我的手说:

    “好人坏人要天主评说。记住,孩子,不管什么人祈求天主的帮助我们都不能拒绝。”

    “为什么啊?”我问。

    妈妈说:“因为我们是基督徒。”

    金铎神甫抚摸着花环中妈妈的相片继续说:“严格地说,妈妈算不得基督徒[10],虽然她在西什库北堂受了洗。”

    “为什么?”

    “妈妈从北京来到科尔沁草原以后,就再没有出过屯子,也没有去过教堂,甚至没人知道她是基督徒。可人后她每天虔诚地对着这个十字架祈祷、默默地读《圣经》的身影,我永生难忘。”

    “这十字架……”

    “这十字架的来历我也很感兴趣,可妈妈从来没说起过。”金铎神甫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材料说:

    “这是我在台湾查到的一位传教士在中国传教的回忆录。他所说的历史离现在有一百多年了。其中有一点儿紫檀玉如意卷十字架的线索。您拿回去看看吧。”

    金铎神甫送华北橘出门时对华北橘说了一个“笑话”。

    “我从台湾带回来的这份材料原是一些翻拍的微缩胶卷,因为台湾是从美国国会图书馆引进的胶卷,还没有来得及整理。我在回国入境检查时就遇到了扣押,他们以为是特工材料,还惊动了安全局。后来查明来历才还给我。”

    华北橘揣着那份传教士的回忆录回到柏树村36号老宅子,躺在床上,扭开床头柜上古式龙头台灯,戴上老花镜仔细地读起来。这是一份传教士写给耶稣会神父和教廷的书信、金铎神甫的中文翻译稿。金铎在扉页上写了几行注:

 

    宋君荣神甫的这几封信,不知为何不见刊发,也许有人对它的真实性存疑,但亦无相关考证。我也有同感。宋君荣(16891759),字奇英,原名安托万·戈比,法国人,1704年加入耶稣会,1759年死于北京。宋神甫在中国渡过了大半生,通晓满汉文字,曾在清朝廷的专门学校教八旗子弟习拉丁文。但他在中国时应是康熙去世、雍正即位期间,可是,信中提及的教案似乎又是庚子之乱,所以,我怀疑这些信是后世传教士抄录的,而又与抄录者自己写的信混在一起之故。但无论如何,这些信对我来说是绝无仅有的宝贵资料。

 

    华北橘看到,金铎神甫在最后十七个字下加上了着重号,心想:什么样的资料让金铎这么看重?不禁正了正老花镜仔细地读起来。

 

    我尊严的教廷、敬爱的神父,基督和平:

        愿您的国行人世如同天上!

        我再次向您报告我的行踪,感受主的福音不受任何阻隔、世界的任何角

    落都有主的圣迹。

        自巴多明传教士归主离去之后,我就承担了他的责任。皇帝命我接替他

    为皇族子弟的教习。我在教他们拉丁文的同时亦不忘宣教主的福音。我们的

    教习所设在后海一座皇家花苑之中,后海是皇宫太液池的尾隅,这座宫苑皇

    帝把它赏给了他的兄弟,和北京其他许多皇亲贵戚府邸一样,有着豪华的紅

    漆大门,门前照例都有一人搂不过来的高大红柱和巨大石狮子,里面是一

    [11]接一进的宅院、亭台楼阁,让人目不暇接。在我教的这些皇族小王爷中,

    有一位十五阿哥,我说不清楚皇帝与他们的辈分、关系,但他们都是皇帝兄

    弟的后代,尊贵无比。这位十五阿哥聪慧过人,特别之处在于他对主发自内

    心的亲近。

        有一天,我和他坐在后花园荷塘边的八角亭里谈天。清风拂过荷塘,搅

    乱了水面上皇宫白塔的倒影。十五阿哥说:

        “巴克西[12],我知道你是一位神父。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放弃本族信奉

    的教,改信你们的天主呢?比如这白塔,本是我们满、蒙都信仰的喇嘛教的

    灵塔,它和你们的教堂有不一样吗?”

        “小王爷,您的问题我很难回答。我对萨满教、喇嘛教或者佛教并不了

    解。我只能把我的亲身体会告诉您。我信奉天主以后,就像从此有了一位朋

    友、导师,随时随地在你身边倾听你心灵的秘密,指导你的人生。”我说。

        小王爷说:“真有这种事?可以随时倾听我心灵的秘密?”

        “是的。我们把它叫作‘告解’。”

        “告解?”

        没等我回答,这时花丛里隐约出现一位美女的身影。小王爷一见翻身迎

    她而去,一面回头对我说:“容后再谈。”他对花荫里的美女喊了一声:“玉

    格格,等等我。”人便消失在风景里。

        后来,大约我教了他一年以后,我才知道,十五阿哥的阿玛[13]是皇帝的

    内弟,而且大清皇帝家一半的血统几乎都来自他们的家族。这个家族就是著

    名的“那拉氏”。不过十五阿哥并没有依照普通的汉译姓“那拉氏”,而是为

    自己选择了一个充满诗意的“纳兰”二字。他是一位满、汉皆通的才子。他

    的名字就叫纳兰贵皝。而玉格格就是他的十三表妹。两个孩子青梅竹马,花

    花草草秋千架,蜻蜓蝴蝶风筝梦,锦瑟华年十五弦。

        那是一个十五的晚上,十五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一个吉祥的数字,也许因

    为十五是月圆的日子,让我联想起十五阿哥,人们形容他长得面白如满月玉

    盘,齿目皓洁若晨星辉耀,而他那幽若云翳的淡淡哀愁也像云雾轻笼的秋月,

    让人无比惜怜,虽然他已是皇帝御前宠爱的带刀侍卫,月下徘徊的身影在我

    看来依然如同幼年。

        十五阿哥拉住我衣袖,眼里饱含晶莹的泪水说:“神父,为我作告解吧,

    我愿皈依天主。”说着单膝跪下哀求:

        “我心里有万千难言之语,天主不是可以随时倾听我心灵的秘密吗?”

        我拉起十五阿哥说:“皈依之事且慢商议。您有什么难事都可以对我说。”

        “我要进宫去见玉格格。”

        听罢我大吃一惊。玉格格按旗人家规矩,已被选入皇宫成为皇帝的秀女,

    天人永隔,恐怕终生难见。

        “求天主成全。我真心皈依天主。”

        我不能拒绝一个虔诚向主的心灵。我相信一定是他感动了天主,天主显

    圣,一个机会降临。秋天,皇室国丧,我帮十五阿哥化妆成念经的喇嘛混进

    皇宫大内。顶着杀身之祸,十五阿哥深宫得见十三表妹玉格格。二人相见的

    情境不得而知,但十五阿哥回府后在灯下写的一首诗词吐露了真情。我无法

    按原文翻译,只能大致表述如下:

   

        相逢待低唤,

        只恐凝情为人见,

        不语芙蓉着秋雨。

        面颊晕红潮,欲诉幽怀,

        心抖凤翅斜,

        急转回阑处,

        轻敲玉钗碎如意。

       

        十五阿哥在宫中与玉格格恐只泪眼相看一瞥,只听见玉格格的凤钗敲碎

    阑干那一声微响,但这一切又仿佛心中一梦,真实的,唯有手中破碎的玉如

    意卷头。

        十五阿哥纳兰贵皝皈依天主,我在救世堂[14]为他受洗。他是我在中国

     传教的第一位信徒。

 

    华北橘被传教士的信感染,或是说传教士的信像一块投入池塘的石块,激起华北橘内心的波澜,一圈一圈荡漾开来,勾起她灵魂深处的涟漪。当她读老传教士的第二封信的时候,她仿佛记起了三生石上的苔痕,老北京、后海北沿儿的老宅、古老的家族……

 

        我尊严的教廷、敬爱的神父,基督和平:

            愿您的国行人世如同天上!

            皇帝大发雷霆,把我招到郊外他新修建、尚未完工的巨大行宫[15]里,

        我到达的时候,十五阿哥已经跪在一条蜿蜒直通山顶、好似无尽头的画

        栋长廊的地上。当着他的面,皇帝指着我鼻子骂道,尔竟敢游说纳兰贵

        皝信奉天主!天主教与那些邪恶左道旁门有何不同!朕念及教皇与欧洲

        各国国王,不即处置尔。将纳兰贵皝交部议处,责令退教归宗,否则定

        惩不殆。朕不需要传教士,倘若朕派和尚到尔等欧洲各国去,尔等的国

        王也是不会允许的嘛。我当时感到,这里的一切都完了。交趾支那国

        [16]不久前驱逐了传教士,山西和广州也发生了骇人听闻的宗教**。

            结果令我瞠目惊奇,十五阿哥被放回府邸,但被监禁在三面环绕绿

        水的一座书斋,皇帝令他闭门思过,日内悔过自新放弃天主教,否则格

        杀勿论。我听到另一位对我们有好感的王爷说,皇帝盛怒不全是因为十

        五阿哥信奉了洋教,皇帝心中别有所怒。我猜想,是否牵扯到玉格格?

            书斋里的烛火彻夜通明,月窗上映出十五阿哥的身影,伴着更鼓的

        是不息的雕刻声。十五阿哥在红烛下雕刻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各牛录

        额真[17]轮番上门劝说弃教,但被十五阿哥拒绝。最后大阿哥来了,他是

        被认定要继承皇位的储君,最受皇帝信宠,而且他和皇帝一样喜爱十五

        阿哥。大阿哥说,皇帝并不想一定要杀你,只要你放弃洋教,哪怕口头

        承认一下,就放过你。十五阿哥抻了抻双臂,走出书斋,迎着旭日眯着

        双眼说:“我不能违背我的教义。我不能说谎。信奉天主实现了我一生

        夙愿。我愿以身殉教。”大阿哥无奈地挥手找来亲兵。这时,阖府老少

        连同仆人一齐拥跪在大阿哥面前求情说:“我们都是天主徒。我们都愿

        意殉教。请放了十五阿哥吧。”其实他们都从未受洗。但我被他们感动。

        我相信这是天主在我面前展示他的圣迹。

            十五阿哥从怀里取出一对紫檀木精心雕琢的十字架,那十字架很特

        殊,顶端刻作一个残断的中国如意形的云卷头,十字架上的耶稣受难像,

        头微微抬起,像是在询问、在思考。暗红血色的紫檀十字架是十五阿哥

        雕刻了一宿的杰作。他本来就是雕琢治印的高手。我相信那残断的如意

        云卷头绝非信手而为。十五阿哥对大阿哥说,疼我就帮我保留这对十字

        架吧,不要抢走它。说罢随口吟道:

                无那尘缘启明了[18]

                断肠更痛无肠时。

            皇帝把十五阿哥下了内务府大狱,当晚十五阿哥在后海北沿儿的府

        邸被贴上了封条,当然如同惯例,王府遭到抢劫掠夺和搜查,不仅家族、

        就连最富裕的奴仆也被抄家,拿走了全部金银珠宝、契约借据。搜查,

        不,确切地说,抢劫持续了十五天。就这样,大清帝国最富有、最有权

        势的家族之一——叶赫那拉氏的一支,在半个月内刹时沦入最贫困中。

             十五阿哥被关进看守极严的牢房,那是一间六尺宽、十尺深的地

        窨子,府尹叫人在前墙开了一扇小门,旁边开了一扇窗子。又在门前五

        尺远的地方筑起一堵高近屋顶的墙,墙上设置了一个转柜,以供传递吃

        的东西。十五阿哥在那间阴暗潮湿、与世隔绝的牢房里关押了两年。这

        两年里十五阿哥对自己的不幸从无一字之怨,只是祈祷天主,考验自己

        的虔诚。他的行为感动了一位蒙古青年看守,竟然在狱中请求十五阿哥

        向他传授教义,并在狱墙上画的十字架前立下了永恒的坚贞誓愿。后来

       就是这位蒙古青年向我传递了十五阿哥归主的悲哀消息。

           管狱都统打开牢门时,命四十名弓箭手奉命在周围转来转去,捉拿

       敢于接近的十五阿哥的仆人们。十五阿哥死在牢房中央,浑身是血。他

       被装进一口很次的棺材,连手铐脚镣都不给去掉。官员们下令,到西城

       门外的所有店铺一律关门闭户。灵柩在一大群士兵的押送下,弄到离城

       四里一个叫“四里园”的地方,在那里连同尸体一起焚烧掉,不能烧尽

       的部分深埋进土里,然后让车辆和骡马在上面压踏。京城府尹将十五阿

       哥的镣铐送归刑部,并命令许多士兵守卫在那里,禁止任何人停留。整

       个京城都在传说,有个王爷因为是天主教徒而被活活烧死。这些消息都

       是十五阿哥在狱中感化的蒙古青年告诉我的。他请求我为他受洗皈依。

           尊敬的神父,我不能不为天主的神圣行于人世的伟大感召,我在中

       国传教中,收下了第二位信徒。他是吴克善[19]家族的后裔,名博尔济吉特·

       蒙古青。

 

    华北橘读罢掩卷握着手中那紫檀玉如意卷头的十字架欲哭无泪。这就是纳兰贵皝当年亲手雕刻的十字架啊!她心中反反复复默念着纳兰贵皝的诗句:

 

        无那尘缘启明了,

        断肠更痛无肠时。

 

难道还要“无肠”一辈子吗?我的真心肠腹在哪儿啊!华北橘不禁大哭起来。她已经无法再继续读下去。窗外的启明星孤寒地挂在澄碧的天空,天塔直戳天穹的塔顶上变幻的霓虹灯早已停歇,小夏私养的小公鸡抻着沙哑的喉咙拼命啼叫黎明,清运垃圾的工人开着垃圾车倾倒垃圾发出空空的声响,俗世凡尘的一天又开始了。

    一夜未眠,华北橘的头昏昏沉沉地疼。侯刚敲门手里提着奶瓶进来说,您的牛奶。华北橘接过说了声,谢谢。华北橘突然也觉得侯刚最近确实来得勤了许多。这是为什么?她的脑子里飞快旋过那些神奇的书帖。她心里几乎确认侯刚是那些神秘书帖的肇始者。侯刚有无数投帖而不被发现的机会,况且他是安全局的人。可他为什么最近一再接近我?只有一个原因:政治。

    政治,这个词在中国是多么复杂难言而又充满芒刺,像一把利剑,可以击破一切,也成就一切。中国老百姓就是在政治的风波中被推上此岸、彼岸,也被它拉向喜乐、痛苦的峰巅。华北橘想,我身上有什么侯刚感兴趣的政治秘密呢?灵机一动,她马上想到韩湘霓,想到韩湘霓的丈夫、公公,想到官场的争斗。可转念一想,如果侯刚能把“死生亦大”的书帖放进韩湘霓藏在老留声机的密码箱内,肯定对韩湘霓了如指掌,那么他的目标不在韩湘霓。另一个目标,只能是维维。就是说维维没有死,如果维维死了,就不会引起任何风波,他活着,所以惹来一连串的怪事。暗中绝对有一只推波助澜的手。可这只手究竟想干什么?华北橘百思不解。但一个信念在她心里滋生:只要让我和儿子见面,天主啊,我一定皈依于你!她仿佛看见天主忧郁的目光:我让十五阿哥见到了他心上的十三表妹玉格格,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这时她昏昏沉沉地听到侯刚在门外对小夏说:“妈,我走了。”华北橘急忙开门叫住侯刚,请他进屋。侯刚说:“正好,有您的报纸。”侯刚把信报箱里华北橘的信、报递给华北橘。华北橘接过来草草一翻,一张书帖又戳入眼帘。

    侯刚并不发问,平静地看着华北橘。书帖重复写着赵孟頫的楷书《兰亭序》中“死生亦大”四个大字。

    华北橘问侯刚:“‘死生亦大’什么意思你懂吗?”

    侯刚说:“庄子说,仲尼曰:‘死生亦大,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不过我不能班门弄斧。让我猜一个您想要的答案。要是偏解成‘死而复生,唯此为大’您会怎么想?”华北橘惊愕得睁大了双眼,说不出话来。一阵晕眩,她看见侯刚指着书帖下角的“《兰亭序》”三个字,却听不见侯刚张嘴说的什么。她想,为什么刚才没注意还有“《兰亭序》”这三个字,可能是惯性思维第一眼看打了眼。那么多出的这三个字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华北橘感到浑身冰凉,有人在她身上一瓢一瓢地泼冰水。哦,兰亭序-曲水流觞-水上公园。对,约我在水上公园接头。她心花怒放,维维没有死,他在水上公园等我。热血蒙头涌上,她看见天主在紫檀玉如意卷的十字架用慈祥的目光注视人间。我主,我虔诚皈依。红潮退却,天空一片晴蓝,华北橘平静如月下后海,白塔倒映,芙蓉依旧,十三阿哥锦袍小帽,辫子上坠着她亲手编织的如意流苏,弯腰拾起一截破碎的凤钗玉如意。十五阿哥轻吟:

       

        拾得翠翘不能言,

        回廊寸相思,

        落月成孤倚。

        背灯和月就花荫,

        月也异当时,

        已是百年踪影百年心。

 

    华北橘急切地说,十五阿哥,我就在这儿。我是你十三表妹玉格格呀。可十五阿哥什么也听不见,他还在大清盛世,还在他梦幻红楼[20]的情节之中。华北橘挣扎着想冲破藩篱,奔向十五阿哥,就像在十五的圆月下一个奔向敖包[21]的蒙古少女,像吴哈斯塔娜,像……华北橘一身冷汗,我是谁?我在哪儿?她猛然坐起,但浑身被皮带捆绑,睁眼一看,雪白的病房,被单上印着倆个红字:安定。这是安定精神病院。一位**温柔地为她擦汗、喂水。

    “湘霓?!”华北橘惊叫。

    韩湘霓平静地说:“妈妈,您醒了。”

    华北橘把韩湘霓叫到嘴边,小声悄悄地说:“密码箱。你丈夫、公公?

    韩湘霓依然那样平静,说:“没事。他们援藏去了,过一阵儿就回来。”

    “援藏?!”华北橘惊讶,没说出来,但她感觉出其中的奥秘。

    韩湘霓拿过一捧药给华北橘吃。华北橘问:“我为什么在这儿?”很快,她觉出,这是安全局的安排。

    韩湘霓说:“妈妈,您过于激动、劳累,精神出了点问题。多亏侯刚及时把您送院就医,现在清醒多了。”

    华北橘又把韩湘霓叫到嘴边,小声悄悄地说:“咱们陷入危机中了。侯刚就是安全局的人。维维……”

    韩湘霓打断她说:“妈妈,您别胡思乱想了。吃药。”

    “我没有病。真的,我很清醒。湘霓,你不知道我……”

    “知道知道,您没病。听话,吃药。”

    韩湘霓把药送进华北橘嘴边,华北橘摇头死命抵抗。

    “我不能吃。我没神经我没病。”

     “大夫!大夫!”

    韩湘霓叫来穿白大褂的大夫,摁住华北橘给她打了一针。暗红血色的紫檀铺天盖地,冲垮了白色世界,华北橘趁乱穿上韩湘霓的外衣,逃出了安定医院。

 

                                                           (待续)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与真实人物、地名、事件相同皆为偶合,切勿对号入座。)

 

 

 


[1] 俞大为(1897—1993),祖籍浙江绍兴,出生于湖南长沙,早年就读于复旦大学预科、 南洋公学、圣约翰大学。后赴美国哈佛大学、德国柏林大学深造,与陈寅恪、傅斯年同学,交往甚密,且为姻亲。1929年回国任军政部参事,1933年出任国民政府兵工署署长,陆军中将军衔。抗日战争期间,领导兵工企业坚持生产,为中国军队提供了重要装备支撑,建成了一定规模的兵工生产和研发体系,培育了大批优秀人才,被誉为中国的兵工之父1949年赴台湾,1954年出任台湾国防部长1993年因病在台北逝世,享年96

[2] 陈香梅(Anna Chan Chennault),世界著名华人华侨领袖、社会活动家、美国国际合作委员会主席。1925623日-出生于中国北京(当时叫北平)。早期在中央社昆明分社工作,中央社的第一任女记者。后来成为中国空军美籍志愿大队的指挥官陈纳德的太太。她在第二次世界战后一直都活跃在美国政坛。

[3] 傅斯年(1896326—19501220日),初字梦簪,字孟真,山东聊城人。[1]  著名历史学家,古典文学研究专家,教育家,学术领导人。五四运动学生领袖之一、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创办者。傅斯年曾任北京大学代理校长、台湾大学校长。他所提出的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的原则影响深远。傅斯年夫人为俞大为之妹俞大綵,与陈寅恪为姻亲,陈母即俞大为的姑母——曾国藩的嫡亲外孙女。

[4] 贝叶经就是写在贝树叶子上的经文,素有“佛教熊猫”之称的贝叶经源于古印度。贝叶经多为佛教经典,还有一部分为古印度梵文文献,具有极高的文物价值。贝叶经有2500多年的历史,是用“斋杂”和“瓦都'两种文字写的,有的是用针刺的。

[5] 舍利是梵语śarīra的音译,是印度人死后身体的总称。在佛教中,僧人死后所遗留的头发、骨骼、骨灰等,均称为舍利;在火化后,所产生的结晶体,则称为舍利子活坚固子。

[6] 北京话“白白损坏、耗费”的意思。

[7] 蒙古名,汉话就是毛驴。

[8] 蒙古名,狮子的意思。

[9] 专门惹事生非、在屯子里又有些背景的浮浪子弟。

[10] 按照教义,基督徒应当按时去教堂参加礼拜圣守主日,向神甫告解,请求主的宽恕和指导。

[11] 旧式豪宅有许许多多的院子,一般是一座连一座,每一座叫“一进”。

[12] 满、蒙语称老师为“巴克西”,亦称师傅。

[13] 满族称父亲为“阿玛”。

[14] 西什库教堂的前身,康熙四十二年(公元1703年)建于皇城西安门内蚕池口一带。清朝中叶,民间反对天主教的势力与天主教会不断发生摩擦,清政府于道光七年(公元1827年)查封了蚕池口天主教堂,并没收了全部教产。第二次鸦片战争后,清政府向教会归还了教堂的土地,同治三年(公元1868年),主教孟振生主持在前堂原址建立了一座高大的哥特式建筑,由于蚕池口临近皇家禁地,高大的教堂钟楼引起了慈禧太后和同治皇帝的不悦,经过与罗马教廷和法国政府的交涉,教会同意将教堂迁往西什库,由清政府出资修建新的教堂,光绪十四年(公元1888年)新式建筑正式落成,即今天主教北堂。

[15] 当是指颐和园吧。

[16] 中国古代地名,“交趾”大抵包括广东和今越南北部一带。“交趾支那”是中国古代对越南的称呼。越南语:“南圻”,意思是南部,指越南南部、柬埔寨之东南方,法国殖民者夺得该地后称之“交趾支那”。

[17] “牛录”是满清八旗基层军事组织的名称,“额真”是牛录头领。

[18] “无那”就是“无奈”,“了”是“了却”的意思。

[19] 博尔济吉特·吴克善,蒙古科尔沁卓礼克图亲王。孝庄文皇后与敏惠恭和元妃的长兄,清世祖废后之父。

[20] 据说《红楼梦》是和坤发现保护并呈献给乾隆皇帝的,乾隆观后说,此盖为明珠家事作也。明珠为康熙手下重臣,称明珠大学士,纳兰之父。

  和珅,满族正紅旗钮钴禄氏,原名善保,字致斋。清高官,乾隆皇帝对其宠信有加,并将幼女十公主嫁给和珅长子丰绅殷德,使和珅大权在握,利用职务之便,结党营私,聚敛钱财,打击政敌。此外,和珅还亲自经营工商业,开设当铺七十五间,设大小银号三百多间,且与英国东印度公司、广东十三行有商业往来。据说他所拥有的黄金和白银加上其他古玩、珍宝,超过了清朝政府十五年财政收入的总和。乾隆死后十五天,嘉庆帝赐和珅自尽。

[21] 蒙古草原上用石块堆成的祭塔,也叫鄂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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