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华北橘的皈依(3)》

已有 112 次阅读2016-7-30 19:59 |个人分类:小说|系统分类:长篇连载| 都市, 奇遇, 天主教, 安全局, 穿越

北橘的皈依(3

 

                      邢 沅

 

    华北橘出了医院呼吸到新鲜的自由空气,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那么美好,柳丝那么地柔长,黄莺儿叫得那么动听,天也是那么那么蔚蓝,慨然有一种“一马离了西凉界[1]”的感觉。华北橘低头看看津河里的流水,澄碧的水里落着又一方蓝天。想起《兰亭序》……“曲水流觞”……华北橘忽然记起来,自己不是来观花赏景的,自己有重要的“任务”——去找天津的“曲水流觞”处,那只有——水上公园。上帝指引她到水上公园去寻找维维的消息。她谨慎起来,因为她知道体制的强大,强大到她不可想象的地步。到处有监控,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会马上传到中枢,自己在明处,而对手穿着隐身衣、戴着插入她大脑的测探耳机,自己唯一的武器就是听凭天主的指向而不经过自己的大脑行动,只有这样才能避开对手为自己安排的命运。她努力完全不去想与维维有关的一切,心里默念着上帝保佑,信由双脚向水上公园走去。

   公园里莺飞柳长,春光明媚。一位年届九旬的老太太坐在青竹长廊边,盛开的桃花映衬悦然的笑靥竟叫人忘记了她的年龄。老太太见她走来并不讶异仿佛故人,一只生了老年斑的手纤纤而举,比一个妙龄少女还要妖娆,但那确是一个武陵少年之手。华北橘心里说,我不认识你,却双手迎上去握住了那只外表枯槁的老迈纤手。

    “十三表妹,真想不到,我……”

    “……”

    “不要说,不用说,我知道十五阿哥你活着,你一定活着。”

    老太太的声音是那样清脆、宛若莺啼。华北橘顿时一切顾虑皆无,她拥住老太嚎啕大哭,把心中几百年几千几万个日日月月的挂念、哀愁,一股脑哭诉出来,而这万千烦恼丝化成一句话:活着就好。

    你以为我死了,我以为你死了,其实死去的永远不是我们,死去的是将来必死之人。这话不知是老太还是华北橘自己说的,或者他们谁都没说,是化外[2]之音。

    老太从怀里掏出一只锦丝编织的如意流苏,岁月流年竟无一缕褪色,一如十三表妹玉格格编织当年。如意流苏一头牵着无穷的岁月,一头系着一只玉如意卷头的紫檀十字架。当那紫檀十字架一出现的刹那,地转天旋,宇宙翻卷,万千归一,一归于零,零启万新,世界仿佛涅盘而出。十五阿哥如新生婴儿纯洁得几乎透明,说出的话亦大音希声[3],方外[4]是无人能闻的。但她可以听到,听到也是无音的,华北橘最为放心。

       

        火如同地狱烈焰,隆隆巨响像是海神波塞冬的战车从头上轧过,黑暗中

    我听到耳边木材嘎嘎吱吱的破裂声,泥土从棺材的裂隙间哗哗掉落,我既然

    准备殉教便把一切交给了天主,何怕之有,何惜之有?我闭上双眼,静静等

    待那一刻的到来,那一刻却迟迟未至。终于,我听到头上水的泼洒声、扫帚

    的清扫声。随着城头最后一声凄厉的画角[5],大军潮退,清平乐、伤痕囧,

    岱宗碑没秦王俑。二十四孝夫何孝,皇恩浩荡,千古直臣谁得忠孝全身留活

    口?一弯残月低眉,照青冢?马蹄踏踏、军械碰撞,渐行渐远。一切仿佛归

    真太一[6]。不知是一瞬还是过了很久,突然,头顶传来一阵慌乱的掘土声,

    一道刺眼的亮光射进棺材,黑暗裂成一半,我紧紧闭上双眼,原先精神和肉

    体相安无事的宁静被打破,人世的痛苦一齐袭来,我才感到肉体的不支。这

    时一只健壮的手臂伸进来拉起了我。

        “王爷,什么也不要说,快随我走。我是博尔济吉•蒙古青。”

        我只说了一句:“蒙古青?!”便身不由己、迷迷糊糊地随他摆布。

        昏迷中,我听见蒙古青轻轻唤了一声:“姑娘,如何处置?”我微微睁

    眼,朦胧中一位紧袖箭衣头戴掩面蓑笠的侠女对我一揖道:

        “委屈公子,十三妹略动手脚,不敬。”

        说罢,那自称十三妹的女子运气挥指直点我要害穴位,令我浑身关节顿

    散。蒙古青和十三妹将我抬上一辆插满镖旗的独轮小车,独轮车上有一奇怪

    的小黑匣,那里就是我的藏身之处。十三妹跃身蹁腿骑上一头小黑驴,蒙古

    青推上插满镖旗的小推车飞也似地往西山方向跑起来。二人一边跑一边齐声

    大喊,“吼——,吼——”,不知何意。后来蒙古青告诉我,“吼”实为“合

    吾”。“合吾”是京城镖行“走镖”时“喊山”的行话,意思是与“和我合得

    来”的江湖朋友“打招呼”。蒙古青还告诉我,十三妹是京城第一镖行的镖

    师,听说祖上也曾是豪门大户,只因得罪了万岁爷被抄了家,因此与皇家有

    深仇大恨,作镖师一是养家糊口,另也有结交五湖四海之意。我的眼睛受伤,

    看不清十三妹的模样,只觉声音有略些熟稔。

       小车一路高喊“吼——,吼——”,逢凶险处偶尔听到“吼——,吼——”

    的回应,却并未有劫匪现身。但行未多远,小车就被官军团团围住,拦车检

    查。我在黑匣里感觉到蒙古青的手在发抖。十三妹并未下地,只在小黑驴背

    上欠身道:“九门提督福隆多大人手帖在此,烦报与你们巡捕营都统。”蒙古

    青在一旁结结巴巴地煽风点火说:“福隆多大人可是太子党第一人,满京城

    谁人不知。”官军一听不敢造次,但皇命在身又不得疏忽,只好反过来央告

    要打开黑匣子看一眼。蒙古青的手抖得更厉害。十三妹却并不慌张让蒙古青

    随意打开。蒙古青哆哆嗦嗦打开匣盖,官兵一齐拥近上前观看,观罢一个个

    忍不住恶心呕吐。连蒙古青都忍不住呕吐了起来。后来蒙古青告诉我,他们

    看见黑匣子里一头儿放着一颗血乎乎的人头,一头儿是一团无头男尸。

        十三妹道了一声:“亵渎。”合掌念佛号“阿弥陀佛”,让蒙古青打理好

    小推车上路。官军们晦气得不得了,躲得远远地懒得干涉。

        “吼——,吼——”呼喊声中小推车粼粼而行,我们东躲西藏,钻到西

    山脚下。十三妹说:

        “这些都是在京城施展的障眼法,骗不得许久。我们且去西山旗下营子

    岭白户猎户家暂避风头。”

        白猎户老两口在山上打猎,儿子在西山黄叶村种田。白老爹面目清癯、

    仙风道骨。他拿出祖传的金枪药治好了我的伤,却对我的来历只字不问。十

    三妹和蒙古青回城打探消息,把我留下养伤。白老爹见我伤势大见好转,视

    力也已恢复,便和我商量搬到西山黄叶村他儿子家休养。白老爹说:

        “我家和公子原本有一段因缘际遇呢。”

        “此话怎讲?”我一肚狐疑。

        “有一位江宁织造曹家的公子与您在棟亭之会,曾记否?”

        《棟亭图卷》唤醒沉睡的记忆,江宁织造署庭院中那棵从燕子矶边移植

    来的黄棟树,树旁曾与曹寅一起休憩的棟亭,故园、故人,逝去的京城繁华

    梦,和着西山黄叶村淅沥的春雨一一漫上心头。

           

            因听西山三更雨,

            便忆红楼半盏灯。

            ……

            今宵苦有随风梦,

            知在红楼第几层?

   

        “便是这位曹寅的孙子,唉,也败落得在这黄叶村栖居。这位雪芹先生

    瓦灶绳床,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却写出一部惊人寰、泣鬼神的奇书《红

    楼梦》。”

        “《红楼梦》?”

        “和坤大人将这本《红楼梦》呈给了皇上。皇上说,此书说的莫非纳兰

    家事?”

        “和坤是谁?当今皇上又是谁?”我大惊。

        没等白老爹答话,十三妹与蒙古青进得门来。蒙古青说:

        “皇上发现了,下令闭关锁国一定要抓住您。赶紧逃命吧。”

        我抓住白老爹的衣袖追问,白老爹只说:

       “洞中七日,世已千年。公子先逃命吧。”

        我说:“往哪里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蒙古青和十三妹同说:“逃到天主身边去。”

        十三妹说:“澳门已被葡国占领,皇上鞭长莫及。听说那儿有一座圣保

    禄大教堂,那里的神父会帮助您的。”

        我惊异地望着十三妹,声音是那样熟悉。我第一次看清她秀美的颜面,

    竟和十三表妹玉格格十分相似。再细看她身边的蒙古青,似乎比我见过的蒙

    古青还要年轻许多。白大爹打断我说:

        “一切以后自见分晓。快上路吧。再迟只怕误了时辰,机缘错过,再无

    回头。”说着递过早已准备下的包袱,说:“偷渡所需均在此。速行。”不容

    分说,一把把我们推出柴门。踉跄一跌,回头再望,千崖壁立,深谷幽风,

    夕阳明灭,衰草荒莽不辩今古。我的头一晕,几乎跌下崖去,一男一女两个

    衣着奇怪的年轻人一把拉住我说:

        “既然走到这一步,咬咬牙,坚强些,同志。”

        “同志?!”我一点儿也听不懂的词语,低头一看,我竟然也穿着和他

    们一样奇怪的绿色短身衣裤。我急忙问:

        “这是哪里?”

        “广东中山付涌的五桂山。我们已经‘入局’‘埋堆’了。”

        “入局”是偷渡的行话,“埋堆”就是藏进通往香港、澳门的大山,我

    哪里懂得。由于偷渡潮愈演愈烈,防范更加严密,巡逻的、搜山的一伙接一

    伙。我们白天藏在草丛中不敢动,怕被人发现,结果还是被一个割草的老阿

    婆发现。那边的巡逻队眼看着就要过来了,我们惊恐万状,男孩(我不知他

    是不是蒙古青)忽作广东话说:“阿姆啦,我们系好人来地……”女孩(她

    难道是十三妹吗)甩给她十元钱(我从未见过的纸币)。天主保佑,阿婆放

    过了我们。我们赶紧藏进一座荒芜的古墓,等天黑再行。潮湿冰冷的墓室让

    蒙古青和十三妹(我只能这样称呼他们)很不适应,我想,他们为我这样付

    出为的是什么呢?我有很多的问题想问,还未开口,蒙古青说:

        “我一直钦佩您。您做的是我们想做却不敢去做的事。”

        我不很明白,十三妹打断说:

        “走完这趟‘镖’,我会好好想想今后的打算。先吃点东西吧。”

        十三妹的话倒是让我接上了点儿头绪,我接过她递过来的食物吃起来。

        “这是‘老干’就是偷渡吃的干粮,也叫‘鸡仔饼干’,是把炒米磨面

    加上猪油、白糖放进方铁模子,再用铁锤砸实倒出来做成的一块块干餠。”

    蒙古青说:“我们一路就靠它为生啦。”

        天一蒙蒙黑,十三妹就催着赶紧上路,趁巡逻队吃饭,我们抢先出发。

    谁知巡逻队比十三妹更鬼,我们刚一出动就被发现。三人撒腿就跑,巡逻队

    紧追不放。我们慌不择路,迎面撞上一条狗汪汪狂吠,一间小屋里看山场的

    老汉打着手电走出来。我们一齐跪下来求老伯放我们一马。老伯一手捂住狗

    的嘴,一手连连挥动说:

        “还不快跑,当兵的就要追讨来了!”

        我们爬起来顾不得谢过老伯扭头就跑,老伯在后面压着嗓子喊:

        “那条路不通啦,这边跑。”

        就这样我们夜行昼隐,迂回绕行了三天,在淌过一条臭水涌的时候,蒙

    古青背的“老干”袋掉在臭水中,所有的鸡仔干餠全被泡湿,根本不能入口。

    我们硬着头皮扛着饿又走了两天,蒙古青两腿一软起不来了。我又饿又累

    也已无法挪步。十三妹强挣扎着往前探路,她惊喜说:

        “国防公路!”

    就是说我们已到达边境。国防公路横亘眼前,对面是立陡立隘直起直落的崖

    壁,翻过去就是边界。我们埋伏在草丛里观察边防军的动静,发现他们每隔

    二十分钟巡逻一趟。在此间隙,我们飞奔过公路,人驮人把蒙古青推上崖顶。

    蒙古青从崖顶放下绳索,把我们一个一个拉上去。我们三人刚到崖顶伏下身

    回看,巡逻队正好过来。吓得我们一身冷汗。我们跌跌撞撞终于闯过隔离带

    摸到澳门边界的铁丝网。铁网那边,澳门大三八[7]教堂高耸入云的尖顶就在

    咫尺天涯。但这边界铁丝网有两三人高、布满尖利的铁蒺藜,近不得身。

        十三妹说:“准备‘扑网’吧。”

        “扑网”是偷渡行话,须有专门的工具,可我们除一根绳索,别的什么

    也没有。

        蒙古青道:“只要您过去,我没说的。”

        十三妹说:“同志!希望和重任在您身上。”

        说罢,蒙古青驮上十三妹就扑在铁网上,刹时二人身上血流如注。十三

    妹道:“走!”

        我无法辜负他们的鲜血,踏着他们的血肉,前进,前进,前进进!但我

    更无法接受我的选择,当那凌空一跃时,世界便染作紫檀色的深渊,十三表

    妹在飘渺中用一支残断的玉如意凤钗划了一个十字,绛紫色的洪水从十字中

    汹涌狂泻淹没了我。

    华北橘泪流满面,心中涌起一片热潮,她抓住老太的手大叫:

    “十五阿哥现在在哪儿?十五阿哥现在在哪儿?”

    韩湘霓扶住挣扎坐起、满头大汗的华北橘喊:

    “妈妈,妈妈,您怎么啦?”

    华北橘睁眼一看,满目洁白,被单上印着的红字格外刺眼:安定。华北橘不明白,我怎么在这儿?我在做梦?曲水流觞,安定医院,到底哪一个是真?她想了一下,问韩湘霓:

    “你,家里,没事儿?”

    “什么事呀。再有事也不能把您扔医院不管呀。”韩湘霓温柔地给她擦了一把汗,说:“医生说,您可不能胡思乱想啦。不胡思乱想您就能出院了。”

    “哦。”华北橘又想了一想,说:“那,火灾……”

    韩湘霓放下手中削着的苹果说:“妈,您怎么这么不听话。您看看电视、报纸,现在还有人提火灾的事吗?都过去了。人该怎么活还怎么活。龙就是龙,虫就是虫。妈妈,您别瞎操心了。”

    不用说,韩湘霓老公、公公又移地任用官复原职,就像韩湘霓说的,人们该怎么活还是怎么活。华北橘无语。

    三天后华北橘出院回到了柏树村36号老宅子,躺在床上望着屋顶痴痴发呆。我怎么就精神病了呢?过去哪些是真的,哪些是精神障碍?华北橘完全分不清了。她起身服了一堆精神药,喹硫平、舍曲林,药让她安定下来。不想了,什么也不想。像往常一样,华北橘在书案上铺上一张宣纸,准备写写字儿宣泄心烦。刚写几笔,忽然觉得脑子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才醒过来。再看案上宣纸,龙蟠虎踞,飘逸潇洒的书法醒人瞳目:

 

    自古英雄穷末路,凌烟昭烈,轻如许。纵海愿鸿图,都付予仓官和廪鼠。奈何红楼梦、青灯杵,钗分玉如意,魂泊九天神主。手把金刀擘云彩,剪不破,河东雾、孟婆卤,走笔龙蛇阴阳阻,漫搵心伤不觉痛,欲哭无言,无痛才是痛心处。后海前缘,妈阁偷渡,且看紫檀一念物,胜无数。

                                  十五阿哥纳兰贵皝辍笔 

    那字梗骨肩架刚健矫捷,不像自己平日圆润的笔法,再看署名,“十五阿哥纳兰贵皝辍笔”。华北橘顿时五雷轰顶,转瞬又似醍醐灌顶,心里一股清清曼曼的溪流缓缓沁润,甜丝丝、酸涩涩,吐不出、咽不下,让人耿耿心田,却又空怀若谷。华北橘正在发呆,花花推门进来,给她捎来报纸和牛奶。花花问:

    “华奶奶,您好些么?”

    “好,还好。”华北橘问花花:“怎么好些日子不见你哥来?”

    “他呀,双喜临门儿。立了功,又入赘豪门,马尔代夫度蜜月,都美出鼻涕泡儿来了。”

    “立功?入赘?”华北橘不解。

    这时小夏进得门来接茬儿说:“华奶奶,吃喜糖,吃喜糖。”

    华北橘非常想知道侯刚究竟立的什么功,可小夏拦着没让花花说,自己却自顾自地对华北橘叨叨:“儿媳是高干子女,参加婚礼的净是大官儿。不过没在国内办,不方便。我和他爸都没去,免得露怯。”

    华北橘还是忍不住问,侯刚究竟立的什么功?小夏支支吾吾地说:“还不是他们什么坚持什么什么,对敌对势力警惕性高,立场坚定什么什么的,反正就那一套儿。我也学不过来。”

 

    华北橘似醒非醒、似懂非懂,好像摸着一点儿边儿,又好像无法理解。她想继续挥毫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索性撂下笔墨,支颐闭目养神。本想静下心来什么也不想,却止不住神思八荒,浮想翩翩。最禁不住想的是金铎神甫,想他他就来了。

    金铎坐在君玉姑姑坐过的梨花木太师椅上,就是学校外办“支援”的那把太师椅,平平静静地对华北橘说:“过些天我就要随国家宗教代表团出访,可能会会晤教宗。就是教皇。”金铎怕华北橘不懂,解释了一下。

    “哦。”华北橘应了一声。

    “您有什么事需要我办的吗?”

    华北橘有点奇怪,我能有什么事要他办呢?

    “教宗对我的研究课题《天主教在中国——百年前的故事》,非常感兴趣。教宗答应为我提供一切帮助的可能。只要我开口。”金铎神甫继续说。

    “哦。”华北橘还是不明白。她突然想到一件当前她最重要的一件事,她问金铎神甫:

    “基督复活,死去的人都会和基督一起复活是真的吗?”

    “基督教和所有的信仰一样,是一种信仰。信仰是将来时,应该不属于现实。已经实现了的,恐怕就不再包括信仰之中。”

    “人类已经在太空行走、生活了,你要我相一个不存在于宇宙之中的天主基督吗?”

    “天主只在我们心中。我信天主,天主故我在。《圣经》的第一句话就说,‘太初有道,道亦是光,道亦是主'就是说,世界有根本的道理,这道理就是追求光明。主就是来给我们指示光明的。”

    “光明在哪里?我盼的光明是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华北橘说。

    “俗话说‘一家一本难念的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我们神甫的职责就是帮助每一个向主的人。”

    “向主就能解决吗?”

    “主在你身边,随时随地听你的倾诉,消解你的痛苦,指引你光明。”

    “这话我好像听过。”

    “是的,宋君荣神甫曾对十五阿哥说过。这话打动了十五阿哥。”

    “为什么我总是看见十五阿哥?”华北橘有些激动。

    “十五阿哥只是您的一个幻觉,是心理学说的一种‘移情’现象,他只是现实的一个投影。”

    “你怎么知道?难道你会读心术?”

    “现代神甫更像一个社会工作者。我们除了读经也学习社会工作理论。最近我读了一本《人类行为与社会环境》很有心得。把您心中的压抑全都释放出来就会好一些。”

    是啊,多年压抑在心里的积郁有多少哇,真是说不清,华北橘心想。

    “幻觉和神示有何不同,神甫?”华北橘指着书案上的字幅突然发问。

    “哦,还真有点儿不好说。”

    金铎神甫认真读书帖,仔仔细细看完,然后说:“我不懂书法,只是小时候妈妈教我写过几天大字。不过我看,字写得真好,堪称您鼎盛春秋的扛鼎之作。与您任何一幅作品截然不同,但骨子里还是您的字。您融汇百家凝聚一炉,完全写得出来。只是……您觉得,这不是您写的?”

    华北橘不知金铎将怎样解释,心里紧张又非常急迫。就在这时,韩湘霓出现在金铎神甫身后。

    “湘霓?”华北橘很是惊异。

    “湘霓姊妹,你好。”金铎神甫答道。

    “你们认识?”华北橘更奇怪了。

    “我前不久皈依了天主。”韩湘霓说。

    华北橘不知韩湘霓说的“前不久”有多久,也不便问,心中充满了疑问。

    “金神甫给了我巨大的帮助,主让我得到了救赎。” 韩湘霓说得很平淡,但在华北橘听来多少有点“假”。

    金神甫说:“天主不拒绝任何人。我们都有自己的罪,看到别人的罪并不能减轻我们自己的罪。”

    韩湘霓的皈依对华北橘来说是有点儿突然,但她以为韩湘霓原本也是一个善良的孩子,可韩湘霓下边说出来的话,还是让华北橘吃了一惊,觉着和以前的韩湘霓判若两人。

    韩湘霓说:“妈妈,金神甫不是外人,吴哈斯塔娜的事我也都知道。妈妈,

您也入教吧。”韩湘霓又像上次一样突然跪下来抱着华北橘的腿求道:“就算为了我,也是为您好,入教吧!”

    华北橘大惑不解,韩湘霓为什么急着劝我入教,这对她对我有什么“好”“不好”呢?

    “我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韩湘霓叹了口气接着说:“梁棟的熟人捎来口信,‘外边儿’有人打您的‘主意’。”

    梁棟是韩湘霓的后任丈夫,原来是安监委的头头。可“外边儿”是谁?打我什么“主意”?华北橘一头雾水。

    韩湘霓解释说:“这位熟人是上届头头留给本届的谋士,电视上总跟在大毛儿[8]后边的那个,他说的绝对错不了。”

    “‘外边儿’是谁?”华北橘问。

    “嗐,妈妈,敌对势力,敌对势力。”韩湘霓走到华北橘身边小声说:“梁棟说,咱们借力使力,正好破目前的僵局。”

    “僵局?”华北橘吃惊。

    “妈妈,现在你我都被‘内控’,尤其是我,除了火灾给梁棟爷俩留下一条‘尾巴’栓着我,另外我是谁?”

     “你是谁?”华北橘惊奇得几乎蹦起来。

    “我是维维的前妻呀!”韩湘霓一手按着华北橘的肩膀,一只手轻轻地揉着她的胸口,说:“您入了教,有了宗教、政治**这两顶帽子,咱们就力量大啦!”

    韩湘霓一席话说得华北橘好像捅破了一层窗户纸,她一琢磨,觉得韩湘霓和金神甫都比自己更了解最近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为什么?就在华北橘给自己划出一个又一个问号的时候,金神甫、韩湘霓都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离去了。华北橘狠狠掐了一把大腿,传来深深的刺痛,不是幻觉。可韩湘霓和金铎一下子哪儿去了?难道我又在幻听幻觉?她连忙安大夫的嘱咐吃了两片舍曲林,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仔仔细细琢磨韩湘霓的话。她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弄顶什么帽子保护,她很鄙视那些投机者。她唯一的希望,是弄清维维的下落,这是她心中唯一的痛,当然老伴儿的死,她虽没有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老伴儿死于脑血管意外,但在内心深处对维维的愧疚却是无时不在刺痛他俩的死结。老伴儿解劝她,她解劝老伴儿,但他俩同时都为当初自己对维维去北京的表态痛心,虽然他俩的态度截然相反。追究过去,徒劳无益,华北橘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生总是在不断的后悔中反复?不由得又回到宿命的窠臼,难道我真是一棵不该生就北国的南橘吗?

    窗外火红的凌霄花,一支,一支,掉落,掉落在地的声音,清脆,犹如玉钗轻敲回廊,月非十五,却圆得如同十五阿哥玉盘般的脸庞,笑容里明明白白印着一张儿童的笑容。一切原本都在清秋一梦。

    “维维!维维——”华北橘惊呼梦醒,那是维维,她心爱的儿子,她永远失去的儿子,那是她心底里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痛。华北橘摊在破旧的地板上捶地大哭:

    “天主哇,只要让我见到维维,我情愿皈依您,皈依您,我的天主!”

    “铃铃铃——”电话铃半夜响起。华北橘擦擦泪,拿起电话:“喂,哪位?”

    “我是君玉姑姑。你还好吧?咱们长话短说。十二月十五,我和你许姑父钻石婚,孩子们要来旧金山给我们庆祝一下。你来吧。我给你发邀请函。一定要来。”君玉姑姑强调。华北橘答应了,并按规矩,递交了出境探亲的申请,原本说三十个工作日内就可以办妥,但过了两个月了,护照、证件还未音信。难道君玉姑姑是“敌对势力”?不对呀,君玉姑姑都造访过大陆了,要是“敌对势力”,早不让她来了。华北橘百思不得其解。终于华北橘等来了一个人和她谈出国问题。来人却是侯刚。

    侯刚进门就给华北橘鞠了一个躬说:

    “华奶奶您好。好久没来看您。我调动工作,上统战部了,才抽出空,不好意思。”

    “哦,你上统战部了。”

    侯刚说:“知道您最不爱兜圈子。不是外人,我直话直说。”

    又一个“不是外人”的外人,这让华北橘格外小心。

    侯刚接着说:“大面上是说您岁数大了,组织上担心您的身体,所以一是劝您不要去。如果坚持一定要去,组织上考虑给您安排一位助理同去。”

    “谁?”

    “还没定。”

    “要人陪我去,韩湘霓就行了,派什么助理?”

    “华奶奶,您去都不放心,韩湘霓不更不叫人放心吗?还不明白?”侯刚坐在华北橘常坐的旧藤椅上,看书案上的字幅。

    华北橘说:“真弄不明白,湘霓怎么了?难道梁棟又出事了?”

    侯刚说:“不是。梁棟好着呢。您再想想,韩湘霓又是谁?”

    华北橘终于从侯刚嘴里验证了韩湘霓的话。侯刚这时挑明了说:

    “有人想利用您。我们要保护您。不然,您可能早出事了。”

    华北橘默默不语。侯刚走后她细琢磨“有人”“我们”都是谁?虽然对此让她好生难解,她心中疑疑惑惑,但她确认了此事和维维有关?华北橘想起侯刚临走撂下的一句话:您再看看我传给您的“五毛”段子,散散心。别总那么紧张。

    华北橘把“五毛”的段子翻出来仔仔细细又读了一遍,然后认认真真地分析。根据华北橘的分析结果,这显然是一个“局”。“局”的“底”是维维,然后明处有一个“我(华北橘)”,暗中背后是“我们”对“有人”,或者是“本土黑衣人”对“洋黑衣人”;另外还有不是“外人”的外人侯刚、金神甫、韩湘霓。这就是一个完整的“局”。这一段福尔摩斯式的推演,令华北橘绞尽脑汁,但总算应该是一个解释得通的答案,正确不正确,那就天知道了。

    华北橘觉得,与其这样混混沌沌地“拖”“等”,不如选一条快捷之路。她决定自己“跳”出来。

    华北橘打开电脑上新浪,注册了一个博客《十五阿哥你在哪儿》,给自己起的网名就叫“十三表妹”。第一篇博文是这样写的。

 

        我知你必在世界某处,且天天为伊牵肠挂肚。我欲登高一呼,只恐幽冥

    难诉。蒺冠解锁[9]赴荆途,抛一帖问路。消息天涯,待月雅虎,新浪迫催旧

    浪笃,指迷津,点化吾。盼夕阳红沉,迎朝曙。

       

    华北橘依次在天涯、雅虎分别复制了一份。她心想,若是有人“关心”我,必有“回音”,要是没人搭理,就证明自己是瞎猜了。

    第二天,华北橘打开电脑一看,新浪、天涯、雅虎都来了回帖。第一帖是个天津卫,说:界嘛事儿[10]?第二帖,上海人:阿拉弗晓得。侬啥个事体[11]?后面都是出来“打酱油”撞上的,华北橘无心观看,心想:事情都急成这样了,自己还在网上装模作样饶圈子,是不是太矫情了?干脆就发帖追问:维维,你在哪儿?华北橘正想发帖,晚上十点多钟,来了一帖很是奇怪,帖子说:       

        高处不胜寒,险境人间,两不宜。京城苦路[12]历历在目,妈阁一别天人

    向隅。凭空结卍字,大悲处,方显步步救世屐履。午时三刻,太上老君急急

    如律令[13]

 

    是约我午时三刻大悲院见吗?如此直白难道不怕被人发觉?而且怎么又和佛教搅合一起了?华北橘看完帖子心中疑窦丛生,急忙反复@帖主,但再怎么@也无人应答。华北橘再反过头来查看原帖,但此帖却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了无踪影。华北橘大惊,明明就在这儿,怎么一眨眼就没了?但一心想要得到维维的确实消息,不管怎样,她决定明日一准照行。

 

                                                (待续)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与真实人物、地名、事件相同皆为偶合,切勿对号入座。

[1] 京剧《武家坡》中薛平贵的唱段,描述薛平贵荣归故里途中的感受。他唱道:“一马离了西凉界,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薛平贵好一似孤雁归来。”

[2] 此“化外”非“画外”,指政令教化所达不到的,不受外界影响,脱离现实社会的地方。有人说与世外桃源同义,应当更指精神世界,比如“天外”。

[3] 《老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王弼注:“听之不闻名曰希,不可得闻之音也。有声则有分,有分则不宫而商矣。分则不能统众,故有声者非大音也。”

[4] 区域范围之外,世俗礼法之外,世外仙境,神仙之地也。

[5] 古代军中乐器。竹木或皮革制成,外面绘彩,口细尾大,声音高亢激厉。杜诗:“城头画角二三声,匣里宝刀昼夜鸣。”:

[6]宇宙万物的本原,即道家之“道”、天地未分时之混沌之气。

[7] 澳门话“保逯”与“三八”音近,故澳门俗称圣保禄教堂为“大三巴”。

[8] 天津话称头头儿为“大毛”,因为天津人打扑克管“大王”叫“大毛”。

[9] 解锁,押解戴的锁械,“解”读如“界”,非“解放”之“解”。京剧有《女起解》,是也。

[10] 天津话,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儿?

[11] 上海话,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情况?

[12]天主教徒将耶稣从被判死刑、背上十字架、第一次跌倒、途遇圣母,直到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十四个过程,称十四“苦路”,并拜祭模仿,叫拜“苦路”。

[13] 最后一句为道教符帖用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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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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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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