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闹得不欢而散，母亲在这个事情上就不好出面。哪里撕破了都能缝上，脸皮撕破了没有办法再缝。一家人在一起合计合计，觉得父亲出面比较合适。原因是王秀婷的父亲和我父亲是一个林场的职工，而且还都是从辽宁省老家来的，同事加老乡。父亲迟迟疑疑不肯出门，母亲很着急，呵斥道：好像是咱家偷了人家的东西，咋还矮了一大截呢？

事情迫在眉睫，不能不下决断。父亲好像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出了门。母亲推推我，努努嘴，意思一起去。我趿拉着鞋，快步跟出去。

王秀婷正忙得不可开交。因为这个手艺，让她快推不开门了。炕上的纸上了摞，剪碎的纸屑在地上铺了一层。剪好的花都摆放在炕面上，那炕面就像一泓池水，那一朵朵白色的花在水面上摇曳着，颤悠悠地，百般的娇羞与婀娜都于此，任尔迷痴。

父亲说明来意，人家想都没想就一口应承下来。不知道是心宽，还是在大是大非面前不计前嫌，总之，让我们有些无语。家里五口人，需要五朵小白花，王秀婷示意我去炕上捡。我看看父亲，又看看她，颤巍巍地伸出手。那是盛开的牡丹花，白色的瓣儿，白色的蕊，圣洁高雅，光彩炫目。这五朵花在手中绽放着，似乎让人闻到沁人心脾的馨香。

不好多打扰她，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要知道，有多少人在等她的花啊！

回到家，父亲充满愧疚地叙述着，让母亲也不由地追悔，一件小事就和孩子一般见识，没有大人大量啊！

纪念活动的现场设在林场的制材车间里。选这里做纪念现场，就是看中这里的宽敞。要知道，活动有近千人参与，没有个大会场是不行的。纪念活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先是各单位发表演说，然后是放映电影。银幕就挂在一面墙上，四周有红松树枝的映衬，显得肃穆而庄重。全场灯光熄灭，鸦雀无声。寂静中，影片放映了，是部纪录片《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毛主席永垂不朽》。

放映机的声音“哒哒”作响，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我觉得我被束缚在黑夜里，心里的那一点点光明消逝了，只有恐惧在慢慢靠近，让我惊悚万分。我环顾四周，才看见一双双眼睛在渴望着，在祈求着，前方那一块明亮是他们唯一的希望，那眼神就是一把把钩子，把它牢牢钩住，唯恐一松劲儿，就转瞬消失。

随着影片的播放，渐渐地出现一些杂乱的声音。起初我以为是一群蜜蜂在空中盘旋着，“嗡嗡”地闹个不停。我马上纠正自己的判断，不是蜜蜂，是人嘴里发出的抽泣声，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到后来，转化成哭声。只是这哭声被什么东西盖着捂着，压抑着，扭曲着，变形着······我想着心里是不是也该悲伤，也该痛苦？我的心和胸前的花一样洁白，没有一点污痕。悲伤是什么颜色？痛苦是什么颜色？它们是无色透明的，是有着银子一般的亮色。当有一滴泪水流进嘴里，我才察觉到，那是泪水的颜色。

从车间里出来，同学们集结在一起。我看见任老师的脸上泪光闪闪。这时候，我有个问题突然冒出来，想问问她。可是她的声音坚定，语气严厉，让我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我想问问老师：“永垂不朽”是什么意思？这个词过于神圣，以至于容不得半点歪曲。我想象着家里屋檐下，一辫辫大蒜，一捆捆大葱，悬挂在那里，即干燥又阴凉，永远都不会腐烂。一个普通的词汇被披上神秘的光环，就真的会不朽下去。

回家后，母亲忙把我胸前的白花，胳膊上的黑纱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