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童年的时候，家里的居所还是间低矮的茅草房。离家不远就是生产队的饲养院，因为那里地处在山脚下，站在院子里，就可以听见牛蹄子踩在地板上的回声，犹如一群有节奏的脚，在踏动着大秧歌的鼓点。

那时生产队里的牛很多，当它们一涌而出的时候，就像一堵黄色的墙，把我家的大门封个严实。空气在这一刻充满了臭烘烘的牛粪味，同时，一张牛哄哄的脸，居高临下地望着我，鼻子里流出两条鼻涕，一呼一吸间，在原有的轨迹间来回拉动着。后面跟着个躬着腰的干巴老头，背着手，两眼盯着地。这是李富贵和他姥爷老曲头又赶牛去西大河饮牛了。我听到牛蹄子声音远去，才跑出来眺望，一直看到他们和牛群渐渐融入哗哗的河水声里。

村里的孩子，我就羡慕李富贵。那是因为他想什么时候骑牛就骑，像坐家里的板凳一样随便。那天早上牛出栏，他居然还在牛背上，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在牛背上过的夜，把牛背当成床了？这时的我只有张大嘴巴的份儿，除了嫉妒还有什么呢？

山村里的孩子没有什么娱乐节目可供消遣。聚在一起常玩的游戏是抓特务。这个游戏人多为好，分清特务和公安人员后，声势浩大的追捕就开始了。特务们鬼鬼祟祟如过街老鼠，公安人员雄赳赳气昂昂，赛过下山猛虎。

刚玩这个游戏时，谁都不愿意当特务。这个耻辱的名称，很容易让人产生负罪感。可是时间长了，就有人主动选择这个角色了。这是因为公安人员非常累，需要不辞劳苦，四处奔波。而扮演特务的孩子只需找个隐秘的地方一藏，就万事大吉，黑灯瞎火的想找也找不到。就这样，公安人员越来越少，特务越来越多，游戏也就失去了原本的神圣感，渐渐让人兴味索然。在寂寞的时候，我发现了另一个兴趣所在，那就是骑牛。在我看来，生产队的这群牛是没有开发出来的宝藏。

我发觉是个宝藏时，早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那人当然是李富贵。人家毕竟有这个先天条件。当我看见小伙伴们如同苍蝇一样，尾随在牛屁股后面时，才察觉那牛背不是谁都可以爬上去的。那里也如自家的自留地似的，圈上了栅栏，不许外人随便进出。

看着李富贵在牛背上逍遥自在，我的心里痒得直淌水，愈发觉得天下的游戏与骑牛相比，都不值得一提。我回家拿了张刚掸水的煎饼递给他。那里面裹着热乎乎的土豆丝，香喷喷的，好几条狗都从大老远的地方跑来，冲我摇头摆尾直哼哼。

他毫不客气接过来，一边往嘴里塞，一边不屑地表示：就这么一张煎饼？

别的孩子也送上自己的礼物，有玻璃球，小人书。其中有个孩子竟然拿着一本《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那可是我最喜爱的小人书啊！

他见我不得要领，就告诉我，实在没有别的，再回家卷一张煎饼也行，肚子还有些不饱，不过，一定要多放些土豆丝。我心里说话：怎么不撑死你呢？

我回来的时候，小伙伴们已经抢占了自己心仪的牛，轮到我的是一头没有几岁的牤牛蛋子。我刚靠近它，它就极不友好地瞪大眼睛，晃荡着脑袋顶向我。我有些手足无措。

李富贵吃了我的煎饼，不好让我白白付出，就让我和他骑一条牛。我们浩浩荡荡地出发了，都觉得很气派，不知不觉挺直了腰板。

我俩骑的是一头老牛，李富贵喊它老憨。它步伐稳健，任别的牛怎么快也落不下。在宽阔的牛背上，一种悠然自得的幸福感，让人美不胜收，就像一阵和暖的风儿，吹去身上的燥热，一直清凉到心里去了。

老曲头就在我们身边。黝黑的脸上竟然还荡漾着浓浓的笑意，连泛黄的牙齿都露了出来。他身上的狠劲不见了，反而让人觉得有几分可亲。他一个人独居在饲养院旁的小屋里，那小屋又阴又暗，太阳出来老高才能照到。我们去饲养院玩耍，他还没有露头，咳嗽一声就吓得我们远远跑开。我们骑牛他却非常高兴，也不阻止，还乐呵呵地帮着牵牛呢，实在让人觉得奇怪。

河水湉湉，倒影着天空和我们的笑脸。欢笑声在河套里回荡着，和着那蓝蓝的清波流向远方。

这一天有小伙伴告诉我，要杀牛了，就在西大河。我赶去的时候，正看见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轮起斧子砸向一条牛的脑袋。鲜血从牛鼻子里流出，它摇晃着，就是不肯倒下。中年汉子又举起斧子。“哇”的一声，李富贵嚎啕大哭起来，嘴里不停地喊着：别杀老憨，你再砸它，我就去砸你家的玻璃。

我这才看清，这条牛竟是老憨。只知道他天天骑这条老牛，却不知其中的感情这么深。

老曲头忙把他揽住，嘴里念叨着：老了就没用了，老了就没用了。说着，自己也拭了拭眼泪，拉着李富贵走了。哭声渐渐远去。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骑牛，那血淋淋的场面，让我对骑牛失去了兴趣。从那以后，我也再没有找到比骑牛更有兴趣的游戏，那个游戏已经永远不在，只能在脑海里徘徊着，直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