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仓房里清理杂物时，无意间看见倚立在角落里的两副高跷。这两副高跷是曾经那个年代的产物，上面的红漆清晰可辨，还印证着当年那火红的岁月。到如今已经物是人非，不免心生感慨。仓房里泥地湿潮，触地的尖头部分已经蚀朽一截，上面的马掌钉更是无处可寻。这些被氧化的东西都在记忆里封存着，只要记忆还在就永远不会散失。

两副高跷有着明显的区分。高的一副有一米多，矮的一副却只有高的一半。它们分别是哥哥和母亲的。那时哥哥十六七岁的样子，母亲也不过四十多岁。两副高跷的高矮完全取决于心态。那时的哥哥刚刚参加工作，在验身体的时候，让他的心理产生了变化。他的身体还没有发育成熟，个子不高，身材瘦小。听人说局里的招工条件非常苛刻，不由地让他焦虑不安。临行前，把父亲的一套行头都招呼上了，大头鞋里多垫几副鞋垫，大棉袄里揣几块石头，让身高体重迅速增长。还别说，这般装束到局里晃荡一圈，居然能蒙混过关。其实，那次招工不过走走形式，真的把验兵那套搬出来，他早就被刷回家了。

就在哥哥刚刚参加工作的那年春节，局长下达命令，指示各个林场必须组织秧歌队，春节期间到局里汇报演出。林场领导们深知其中利害，想赢得个好彩头，不在各个林场的排名中倒数第一，就得全力以赴去工作。于是，便出台了几项措施，来激发职工们的积极性。鼓励职工家属全面参与，排练和比赛期间的工资，全额发放。鼓励新创意，新想法，不论服装设计还是器具设置，全部由林场解决。消息传开，立即掀起一股热潮，报名者络绎不绝。我家的参赛者就有两名，分别是母亲和哥哥。母亲有意让父亲也报名，父亲一摆手。两个已经不少了，不能全家抬。

在服装设计上，哥哥想起长袍水袖的古代人，这个想法与母亲不谋而合。在炕琴的最底层有两床绸缎面的棉被，是母亲的心爱之物。平时难见真容，只有贵客临门，才会拿出来铺盖。两床绸缎面一红一绿，红色的被面上盘旋着两条金龙，绿色的被面上则飞翔着两只凤凰。母亲这时舍得把它们拆下来，足可见对这次秧歌大赛的重视程度。

林场统一制作高跷，所选取的木材都是优质的紫椴。这种木材的木质细密，树结少。而松木是禁用的，原因就是树结大并且木质脆，高跷腿容易断裂，具有相当大的安全隐患。椴木制作高跷也有问题，雪白的木质与红红火火的气氛不相容。有人就出个主意，干脆刷上红漆。整个排练过程都在林场大院进行。我不准上高跷，看还是可以的，也就成为母亲和哥哥的跟屁虫，冻得淌大鼻涕也天天去。看着这浩浩荡荡的阵势，心里直痒痒，梦想着也有那么一天，也能踩上高跷，进入他们的行列。

哥哥的高跷由他自己来亲自动手制作。故意高一些，是想在身高上找一找心理平衡。他在高跷上的感觉是那么的好，轻灵的身姿如同鸟儿在空中飞。这两条细长的高跷腿延长了心里的热望，一腔的热情都投入进去，几乎不能自拔。他从林场大院排练回来，在院子里还继续走，一点儿也不知道什么是累。直到天快黑了，家里吃饭了，才恋恋不舍地解开绑腿，从高跷上下来。我在想，如果能踩着高跷进入梦乡，他也决不会停歇。

母亲和哥哥的高跷我是摸不到的。他们天天排练，高跷不离身。就是闲置在家，也不让碰。母亲似乎看出我的野心，生怕我蹬上高跷，就一溜烟地飞走，想追也追不回来似的。

漫长的排练终于结束了，场里决定来一次盛装演出。一来检验一下训练成果，二来找出不足，加以改进，争取到局里赢得个满堂彩。消息传开，沟里沟外的人们纷纷赶来，涌进林场大院。一时间，如同大集市一般热闹非凡。要知道，一个多月的排练都是素装，在一起过多的是练队形，走花式，着装可是第一次呢。一声吆喝传来，只见一人身着黄袍，腰系虎皮裙，头带金箍，手执金箍棒，疾步而来。呀！全场顿时鸦雀无声。是孙悟空!这扮相太神奇了，让人从心里往外敬畏。他舞动金箍棒开始清场，大家不自觉地后退着，偌大的场地很快清理完毕。锣鼓齐鸣，鞭炮响起，一群身着白衫，头戴红冠，细长黑腿的人翩翩而出。这样的装束让人一下子想到是一群仙鹤飞来。有人感慨，和他家里的年画上的仙鹤一样。场地中央有两对划旱船的，其中一对老年组合，白发老者长髯飘飘，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又引发观众热议。我听见有人说，那长胡子是他姥爷给的，把马尾巴绞了一把。我一听就知道是李富贵。嘁！看把他得意的，就好像那马尾巴是他家的。

大家纷纷在行进的高跷队伍里，寻找自己熟悉的人。我也在仔细寻找，只是高跷上的人梳妆艳丽，难以分辨。我正在懵懵懂懂间，一条飞舞的金龙映入我的眼帘。呀！那是哥哥！我又忙去寻找那只凤凰，很快就发现了母亲。

场地外，出现了小骚动。原来是个小地痞在欺负小孩。这个小地痞嚣张至极，正当他觉得自己神气活现的时候，就觉得自己的后脖领被什么勾住，瞬间两脚离地，身体悬到空中。以为自己被吊车挂了起来，嘴里不干不净地嚷嚷着，是谁开这个玩笑？当他回头看去，一张红彤彤的脸，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让他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扔到雪窝里。原来，他是被清场的孙悟空拎起来的，真是神力啊！难道是真的孙悟空附体了吗？在一片哄笑声里，小地痞灰溜溜地跑了。全场进入高潮，所有的小孩子们都跑到孙悟空的身边，前呼后拥不肯离开，都甘心当他的猴崽子。

热闹的春节很快就过去了。家里的高跷真的闲置起来，母亲和哥哥早已从那段热潮里走出来，已经没有兴趣去理它了，我却对高跷还保有浓厚兴趣。征得母亲的同意，她帮我绑好绑腿，我扶着柴垛慢慢站起来。这时候，才觉得一米的高度不是一般的高度。平时的一米躺在地上，不过是一步之遥。而这一米直立起来，让我一下子看见院子外面的景物。参差不齐的栅栏，冰雪初融的田园，还有衰黄渐青的原野。走到大街上，我就是刚刚开蒙的孩子一般。大街延伸开去，尽头是无边的森林。这一切像是被拉近了，放大了，周边的世界是那么的真实可信。站在这个高度上，心里产生了更高的欲望，目光之外的地方还有什么，我这一生还需要什么呢？我看到了大山之巅，在那里能看见森林之外的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