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密斯托们派发的“味素”，父亲的童年轶事中，跟抗战有关的记忆并不多。子键想，兴许父亲当时年龄尚小，属于懵懂少年一枚；兴许父亲向来缺乏远大革命理想，家国天下的意识本身就比较淡薄吧。

    父亲关于当时的民族危机和敌我态势的认知，更多地来自自己三哥带回家的那本1936年的生活周刊杂志合订本。这本厚书后来鬼使神差流入父亲手中，就放在家里子键外公传给妈妈的书箱里。在那本杂志中，中国的漫画形象通常是一个梳长辫子的傻大个，有时干脆就是一块肥肉。周边列强虎视眈眈，沙俄直接是一头北极熊的形象，而日本列岛则被画成一条狰狞的虎皮毛虫，不断蚕食呈秋海棠叶子形状的中国领土，并在上面留下锯齿形的牙印。子键因此而对虎皮毛虫充满莫名的敌意，在他寂寥的童年、少年时代，多有虐杀不幸落入自己手中的虎皮毛虫乃至菜青虫的记录，虐杀的手段包括用滚烫的蜡汁浇、用注射器注水、用放大镜聚焦阳光烧灼等等，一般孩子虐待小动物或虐杀昆虫毛虫只为一时的快感，而在子键这里，则隐隐有家国天下的背景和含义，想来跟这本书不无关系吧。

    作为战略大后方，子键的老家在整个抗战中很少受到日机的空袭，即使密斯托的军用机场，也没有挨过日本人的炸弹。每有日本机群高高飞过，基本都是经由这里去轰炸别的地儿，比如中国的陪都重庆，或者后来内战中做过中国最后一个临时首都的成都。跟德国人一样，日本人在规模作战中有很强的计划性，并不是瞅见什么炸什么，再说，密斯托的防空炮火也不是吃素的。但是，每每这个时候，密斯托机场的周边，总是升腾起形形色色的信号，有真正的信号弹，有被称为“冲天炮”的炮仗，有突然燃起、冒出滚滚浓烟的火堆，也有摇曳不停的被父亲称为“电棒”的手电筒发出的光亮，给日机指引轰炸目标，为可能的攻击做导航。子键推测，一来估计当时日本间谍已经渗透到中国的战略大后方，一些家伙可能就潜伏在密斯托的军用机场附近；一来说明抗战时期，汉奸真他娘的多，即使在自己的老家也不例外。可见“带路党”并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历史上就有，而且还不少。

    有一天，晴空朗日下，也没见空战发生，却突然有一架小飞机拉着黑烟从镇子的上空掠过，摇摇摆摆，眼看就要坠落。那天父亲正光着屁股蛋跟小伙伴们在“大沟”跳水、裸泳，眼见行将坠毁的飞机飞过自己头顶，连飞行员的影子都能看见。飞机不是密斯托的超级空中堡垒，比超级空中堡垒要小得多。孩子们和乡民们都兴奋起来。“肯定是日本人的飞机！快，抓日本人去！”大伙儿操起锄头、镰刀、钉耙、扁担、木棒和其他一切随手找得着的趁手的家伙什，追着冒烟的飞机跑。眼见飞机轰隆一声坠落在大沟对面朱家山麓的柑橘林里。“冲啊！杀啊！打日本人啦！”乡民们喊着跑着，跑着喊着。等到了近旁，却听穿飞行服、还带着飞行护目镜、显然受了重伤的飞行员用中国话高喊：“乡亲们，不要打，我、我、我是中国人……”大伙儿定睛一看，坏了，真的不是日本飞机，飞机的残骸上分明有中华民国邮政的标识和字样，原来是被日机击落的我方邮政飞机。乡民们于是七手八脚，用预备做武器的那些劳什子做了一个简易担架，抬着幸存的飞行员望乡公所去了。这时，父亲才发现自己还光着屁股蛋，连小雀雀上都沾有草叶和泥土。

 1945年8月15日中午时分，日本裕仁天皇“玉音播放”，发布了《终战诏书》，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所规定的各项条件，无条件投降。二战结束了。从东方到西方，从子键老家小镇到美国纽约时报广场，整个世界沸腾了。关于那一天，子键的父亲记忆很深刻，首先是密斯托们开着威利斯吉普车来到小镇，操起卡宾枪对空狂射，他们其实一直狂射着过来的。然后是乡民们的炮仗声、锣鼓声、锅碗瓢盆的敲击声。所有能发出声音的东西混合成的奏鸣响彻云天。开超级空中堡垒的密斯托们暂时不开飞机了，立马开了酒禁，小镇上所有的白酒登时被抢购一空。其实密斯托们是喝不惯中国的老白干的，但是一时没有那么多的香槟、威士忌、白兰地、葡萄酒和啤酒，老白干也凑合，毕竟是含酒精的饮料么。最后，连中国米酒醪糟也都被抢光了。抠门儿的子键的爷爷当天也豪爽了一把，为乡民们开放了几口大油缸，供大伙儿用一切可以沾油点火的东西沾上油，做成火把，彻夜狂欢。乡公所还破例组织了只有在春节才上演的“火龙舞”和“牛儿灯”，这两种狂欢节目，由于极易在遍布木质结构的小镇引发火烧连营的灾难，春节以外是严禁上演的，违者要受乡规民约的重罚，还可能被扭送见官。

 大约是第二天还是第三天上，远嫁省城的子键的大姑妈偕大姑父搭乘国民政府的威利斯吉普车返乡了，他们立刻受到了英雄般的对待，乡公所还组织村民举行了一个隆重的欢迎仪式。关于这点，子键的父亲当年迷惑不解，自己的大姐10来年前分明是嫁给省城的一位著名外科医生兼医院院长，两家系同乡，多年来多有生意上的往来，属于门当户对，明媒正娶，正经八百老百姓嫁给老百姓，与当局何干？抗战胜利，大姐夫的身份解密，人们这才知道，原来这位器宇轩昂的青年，外科医生和私家医院院长的身份不假，另一个隐秘的身份则是军方在省城的地下情治系统的负责人，拥有国军少将军衔。至于他还有没有别的其他的身份，基本就不得而知了。整个抗战期间，他以自己的医院为掩护，在大后方负责战略情报的收集、整理以及查缉日本间谍、通过地下帮会组织严密监控汉奸的工作，为抗日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他的电台就设在自己医院的密室里，而报务员正是当年他与子键的大姑妈在街头收养的流浪儿。这个子键唤作堂兄的人比子键的父亲还年长几岁，被收养时衣衫褴褛，一身疥疮，还是个瘌痢头。子键的大姑妈、大姑父待之视如己出，为他治好了病，送他接受教育，并聘请美国牧师教授他英文。然后，大姑父直接将之训练成了自己的报务员。

    这些个神话一样的家族历史和传说，曾经让子键热血沸腾，心驰神往。同样的一段时光，同样的一本1936年的生活杂志合订本，让自己的大姑父携笔从戎，在隐蔽战线为国效力多年；让自己的三伯父慷慨激昂，毅然在大学加入地下党外围组织，去为建立一个自由、民主、富强、繁荣的新中国鼓与呼；也让自己浑浑噩噩，没啥追求，也看不见未来和希望的父亲，在愤然离家出走之际都想着它念着它，并在耄耋之年津津乐道地谈论它。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时代呢？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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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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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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