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蛋雪白

忘不掉的东西像癞癣一样长在身上，用小刀剜都剜不去。

小时候，让我留恋的地方是坐落在村北大河边的供销社。那里像个五彩斑斓的花园，而去那里的人们就如同从四面八方聚来的昆虫，目的性不同，却基本都是被香气所吸引。我喜欢那里的糖果，就是只贪蜜的小野蜂。盛放着糖果的玻璃柜，五颜六色的糖纸里裹着的东西，散发着迷人的香气，隔着层玻璃也能闻到，不知道是那香气具有非凡的穿透力，还是我的鼻子有着宽泛的嗅觉。

那天我正在玻璃柜前充分地发挥着自身的潜能，离我不远，村里的王婶领着家里最小的女孩子买雪花膏。雪花膏有瓷瓶装的，容量不多，价钱很贵。她家里有一群手，同时举起来就是一片小树林。当这群手同时伸到瓶里，就恨不能那瓶是个大油桶！

有塑料袋经济型的，比较实惠。王婶买了一大堆，自己兜里揣不下，交给小妹妹手里几个。这小妹妹趁着母亲付钱的空当，把一袋雪花膏挤出来，在脸蛋上抹着，笑眯眯地让母亲看。

祖宗啊！王婶一声惨叫，震得整个供销社里嗡嗡作响。她手舞足蹈，往孩子的脸上抹，往自己的脸上抹，左一遍右一遍，一直抹的脸蛋雪白，还剩下许多。最后，她想起家里还有一群脸可以抹，就急忙忙拉起小妹妹往家里赶。

那时候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王婶为了追求像我一样的男孩，接二连三地生出一个又一个妹妹。如同复印照片，她复印了七张几乎和她一样的照片。爱美丽是女孩子的天性，不过，我觉得她们姊妹除外。她们爱美丽几乎成了一种病态，天天打扮的像一群花蝴蝶，脸蛋抹的雪白，嘴唇抹的血红，像刚吃完人肉的白骨精，给人凉飕飕的感觉，我干脆就叫她们“白骨精”。

姊妹这么多，肯定有一个和我是同学，五“白骨精”就是那一个。她就在我的前排，每天都能感觉到浓郁的香味。当每天这种香味馥郁不散时，我就开始猜测，她一定天天不洗脸，要不然怎么有那么多香粉或者雪花膏？我同桌是个女生，和她非常好，就试着去请教她。她一下子乐了！谁和你似的？半个月不洗一回脸，是不是洗一回也是下雨浇的？

我不由地低下头。那时候的我，基本是走路蹦着走，屁股坐不稳两分钟。水里去，土里滚，就像山林里的野猴子。好奇心让我不相信，抹香粉抹雪花膏比吃糖还有瘾。对于我来说，抹那些东西简直不可理喻。不过，瞎猜归瞎猜，对她们姊妹的美丽还是认可的。这个五“白骨精”不但人漂亮，还有一副好嗓子，是我们班的文艺委员。一次去市里文艺汇演，她演的李铁梅还得了一等奖。

有了那次获奖，她的信心更强了，经常能听见村里的上空回荡着她的歌声，谁听了都愿意听，都觉得她是这方面材料。当人们以为她会走上演唱这条路的时候，她却来了个急刹车，居然连学都不上了，老老实实地在家做起了豆腐。后来才知道，她家的成份不好，地主这个成份让她政审不能通过。另外，她母亲病倒了，不能帮她父亲的忙，她就这么下来，接了母亲的班。我不能相信，那么多姊妹为什么不是别人而是她？那天早起，回荡在村巷里的叫卖声不再是粗犷的男中音，而是韵味十足的女花腔时，我才相信，这一切就是现实。

让我惊诧的是，她好像情绪并不低落，路过她家时，可以闻到豆腐的香味之外，还能听见“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她们姊妹都纷纷离开村子，远嫁到外地，唯有她留在家里。有来介绍对象的，差不多就行，关键一条是必须倒插门。我们村里没有过这样的婚姻，有看好她的人和家的，可是这个要求却又太苛刻，没有谁家肯让自己的儿子去登门。就这样，相亲的人走了一个又一个，没有一个成功。慢慢地，她的岁数大了。谁都知道村里的这个豆腐西施，是个大龄剩女。

后来，她看见电视里的广告，竟然报名参加了京剧票友大赛，并且一发不可收拾，最后闯进了总决赛。

决赛回来，没想到，还领回来一个对象，并且很快就结了婚。结婚那天我去喝喜酒，她在台上说几句话，还没有开口，泪水却止不住地流下来，哽咽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