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黎明时分，天空却愈加黑暗，黑夜是短暂的，光明终将到来。可当我闻到浸沉在晨风中的气味时，才明白迟迟没有天亮的真正原因。

我所居住的五楼之上，临窗即见不远处一个高耸的大烟囱，伴着“嗡嗡”作响的风扇声，肆无忌惮的喷吐着浓墨一般的烟尘，漫染了所能目及的天空。本想借着晨起清气一泄心中的沉郁，只一会儿，却觉得胸口淤积，喉头甚紧，头脑也随之晕胀起来。

隔壁的二大爷又开始新一轮的咳嗽，且一声比一声猛烈，如同海面上层层涌起的波涛，绵延不绝。

关上窗子，隔绝了刺鼻的烟味，却隔不绝刺耳的尖咳声。这声音具有极其锐利的锋芒，穿透墙壁，刺痛耳膜，把我准备二度睡眠的想法彻底击溃，只好提前将房间打理齐整，迎接新的一天到来。

二大爷的咳嗽，皆因过度的吸烟所致。他老人家的习惯是每天早晨醒来，就把烟叼在嘴上。本来他的气管就有问题，烟的点燃，不亚于点燃了一座储存鞭炮的仓库。可他却边吸边咳边发狠：让你咳，以毒攻毒，就不信这个邪！唉！谁会想到，这时候还有这么一套歪理邪说，让人哭笑不得。

二大妈深受其害，由开初的劝导到后来的憎恨，终因时间的漫长而耗费了所有的希望。她只好选择了麻木，或者大被蒙首，或者起身避开，任他喷云吐雾。

我从山里来，是专门到他家串门的，作为他们的亲侄子，每年都要来探望。我早已习惯田野里的清爽，习惯了乡村上空漂浮的炊烟。那是劈柴拌子散出的气味，虽然苦涩，却隐隐透露着木柴特有的芳香。可城里的杂乱气息，让我的嗅觉器官有些紊乱，一时间还无法适应。

天亮了，风扇声停了，二大爷的咳嗽也渐息。曙色中，那高楼间的大烟囱，好似二大爷手指间夹着的烟卷，虽然停息，却仍有烟雾淡出。借着东方的熹微，可以看清它的轮廓，那上面满是灰突突的尘色。天空被蒙上一层遮阳大网，在它的遮盖下，初起的阳光显得过于柔弱，它还只是苍白的一轮。

二大妈笑盈盈地走进来，把一张药单送到我的手上。她让我跑跑腿，去给二大爷买药。我和二大妈说了自己的想法，有病不能只是吃药，应该去医院瞧瞧。她叹口气，摇摇头，依然是一脸的笑容。让我倍感意外的是，她的精神如此饱满，并没有想象中的萎靡。我不禁想到一位画家笔下的景象：轰然而降的瀑布旁，一个小巢里，鸟儿在安然入睡······在这种环境下，自我调节固然重要，然而，心静却是另外一个重要因素。我常常苦恼，在嘈杂的环境里无法静下心读书，其实，这个“静”有着另一种含义。

我下了楼，跨上单车就出发了。

街道两旁的绿化树，一排排多得是整齐，少了几分自然。随意生长的枝条被刻意地修剪，剩下的一撮如一只手，向天空抓挠着，就像随时陷落进无底的深渊，下意识做出的第一反应。而这只“手”上，满是灰尘，污秽不堪。我不知道在调色板上，如果往绿色里掺杂灰色，能调和出什么样的颜色来。

刚想拐弯，却被身后的鸣笛吓了一跳。这尖锐的笛声，刀一般刺进身体，让我几乎一下子失去知觉。我来不及安抚狂跳的心，忙让到一旁。那大货车便“轰隆”而过，同时还散了一路让人窒息的青烟。

我立刻避开，钻进一小区，来一个迂回战术。这里似乎清净许多，在健身器材上，多数是老爷子拉着孩子们在锻炼，小广场上，一群老太太打扮得花枝招展，摇舞团扇，起劲地扭着大秧歌。

楼缝间，我看见正在升起的太阳。这时，它被一层青岩般的硬物箍住，使它失去了向上的活力。而这岩石般的东西却被它熔化，先是黑红，慢慢变成鲜红，像一块大铁从熔炉中取出，那耀眼的红，红的让人害怕。我觉得那是一滩正在流淌的血。

路过十字路口，安全岛上，一位交警正在指挥交通，只见他，白色的手套划出雪亮的弧线，笔挺的警装，规范的动作，像一个指挥家，按照自己的节奏，把整个大街引导的秩序井然。我不禁肃然起敬，向他行注目礼。

大药房就在大街边。我正要进入时，不巧药房里的员工们鱼贯而出，在门前的空地上混成一片。这时有人打开录音机，放出音乐。原来，他们是要做早操呢。现在都兴这个，锻炼自己的同时，也阳光了门面，是一种积极向上的工作态度。我在一边看他们的表演。

员工们有的已经随着音乐动作起来，脑袋却在四下顾盼。胳膊和腿有心无力，幸亏与身体连接的结实，不然，不定甩丢哪一个。有的出门晚，忙三火四地把白制服往身上套，脚没站稳，就开始举手投足，歪斜着几乎跌倒。而另位女士，肥胖如大油桶，在她身上，更体现出锻炼的重要性。她在做跳跃动作时，根本无法跃起，就干脆不屑与地球引力抗争，空把一双手在头顶拍的山响。多数女士们穿着尖锥般的高跟鞋，我真怕她们的脚踝扛不住拐扭而遭到重创，可又仔细一想，她们大概不会怕这个，工作单位好哇，可以近水楼台啊······与安全岛相距不过几十米，反差如此强烈，让人无言以对。

一直忍受到他们做完操，才买到药，立即一阵风似的返回去。刚进门，就见二大妈满脸泪水地迎上来，哆嗦着递过一块手巾，那上面有一滩鲜红的血······这红色让我眼晕，让我想起了今天早上的太阳。

我忙走进房间，背起二大爷下了楼，立即去了医院。

等把他安顿好，也忙出了一身汗。浑身轻松的同时，觉得喉头里发痒，似有异物淤塞。忙跑进卫生间，一阵干咳，竟然咳出一大坨黑色黏状物，如炭块般乌黑。

天哪，这几天吸入这许多脏物，不敢想象肺里是否还有多少。打开水龙头，“哗”的一声，水就把那脏物冲洗的一干二净。唉！这水要是能把外面的世界也冲洗一下就好了。我相信吐过这口黑痰后，身上就干净了，离开这座城市，一切也就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