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矿一艘客轮，原是苏州外事局一艘大型游艇，称得上苏州第一豪华船，供外宾和中央领导游玩太湖、石公山的。市委为了保证西山煤矿与苏州的交通联络，进出便利，特意从外事部门调给煤矿使用，经改造后能乘八十多人。可这艘船老大和老关（负责开机器，苏州人叫老关），他们调到西山煤矿，并没有明确认识它的目的，任务，是隶属于煤矿，服务于煤矿；他们以老大自居，高人一等，自吹自擂，固步自封；吹嘘跟中央首长刘少奇、朱德以及越南共产党主席胡志明开过船，受过他们的赞扬。自谕为苏州第一船，第一老大，第一老关。

由于老大、老关有恃无恐，目中无人，使得客船的使用率不高，比私人船主还凶狠，不高兴时，就连团长要去苏州开会，也不开航。煤矿领导曾先后派了四个人到船上跟班学习，期望打破技术垄断和封锁，但老关敷衍搪塞，搞技术神秘化，关键技术不教、不传；派去的学徒也因时间久了，积极性受到了挫折，也见墨者黑了。

该船机器系美国产GM—160型超高速柴油机，在国际市场上也是先进的，国内更是罕见，苏州也难找到维修人员。一旦这名老关休息，船机器出了故障，别人是不能动的，也害怕担当责任，不敢触摸。只能停在原地，等待老关到现场，什么时候修复，什么时候开船，半天的工作，两天也做不完。如果船上有回苏州休假的人员，也得弃船，夺路而归。职工们怨声载道，意见纷纷，煤矿领导也无计可施。

运输队成立后，我首先搞好组织建制，根据运输特点订立规章制度，如客轮主要任务是运送职工休假，就将松散式开航规定为按时、定班、定点开航，并通令全矿，人人皆知，接受群众监督，做到令行禁止，约束个人不良行为。真正地把服务煤矿，服务职工，服从生产需要为宗旨和出发点。两个月后，就收到很好的效果，很快改变了车、船面貌，受到全矿职工的好评，多次在矿内介绍管理经验。

然而，老大、老关第一次受到制约，有人管，不自由了，感到全身难过；特别是那个老关，以技术做箭牌，三天两头补休或生病在家。他认为，轮机出了毛病离开他不行，还扬言，轮机有故障，队长必须亲自上门请。

1971年9月，十八号台风挟带着瓢泼大雨，铺天盖地袭来，太湖涌起万顷波涛，像千军万马摇撼和冲击西山岛，发出惊心动魄的轰呜声。就在这时，煤矿发生一起地表水渍入向阳井事故，因报警及时、措施得力，井下矿工全部安全撤离，矿井被水淹没。

当务之急，排水救井，全矿上下众志成城，急煤矿所急，想煤矿所想，决心打一场硬仗。然而，救井所需木材短缺了，也正巧这时有一轮船队运送圆木到达胥口，受台风影响，不能过太湖，急得全矿干部、战士火烧火燎，心里像有十只猫爪在抓。

9月28日下午，三天过去了，雨虽停，风不见小。团长、政委一行数人，在办公室坐不住了，急不可耐地来到元山脚下，码头边。他们看着湖面上的狂风涌着万倾波涛，像千军万马迎面扑来，层层狂浪像手拉手似的，一排又一排地向岸边滚；撞击着岩石，激起一阵阵白沫，发出震天巨响……。

团首长们像一棵棵高高的白杨树，威武地挺立在七至八级的台风中、码头上，遥望着湖对面显现轮廓的胥口镇，态度凛然，思绪似烟雾般袅袅绕绕，乱纷一团，他们多么希望风能小一些，浪能平一些，迅速将停靠在胥口镇的运木船队开过来，以解决煤矿的燃眉之急，救救矿井，把国家的财产损失降到最低程度啊！

“如果今天夜里，不把胥口船上木头运过来，推迟了抢救日期，坑道被水浸泡松塌，那向阳井损失就更大了。”叶团长自言自语地说。

叶团长，（部队军人，挂职干部）叫叶成富，五十岁出头。抗日战争中就参加了革命，是个刚毅不屈的现役军人，他高大、结实、爽直、豪放，一个军人所必需有的种种本色，无不兼备。对我们这些当兵出身的人关怀备至，温和，从不拿权作势。

他走近我的身边，一边自言自语，一面抽出支烟给我说：“老蒋，你看能不能想出个办法来？”

团长找我，是他信任我，寄希望于我了。望着团长焦急得一筹莫展，愁眉锁眼的样子，一股系着为煤矿共担风险的战友之情谊；一种同舟共济与煤矿荣辱与共的心；一种要与领导分忧、排忧解难之意识驱驶。我动容地说：“团长，要说办法，按常规，是无法可想的，现在整个太湖封航。港监也不会签证、同意出航。唯一要做的，就是我们要树立信心和勇气。”

团长一听，似乎在我身上找出了希望，看到了光亮，马上接着问到：“你说说想法吧！”

我说：“作为煤矿建设工程团的战士，难道说就能被这点风浪吓倒了吗？一般说，特殊情况和一般情况应当有所区别，我们煤矿，所以叫煤矿建设工程团，是部队建制，就是要保持，发扬解放军那种不怕困难，不怕流血牺牲的革命精神，是一支特别能战斗的群体，不然，叫工程团还有什么意义呢？”

说完，我望着叶团长，狠狠地吸一口烟。

叶团长用满意的神情，聚精会神听着，见我突然停住了，急得火燎燎的，便催着说：“你说得对，快把你的意见和想法拿出来听听吧！”

我说：“团长，我们的客轮原身是一艘游艇，装有从美国进口的先进的高速柴油机，马力大，速度快，虽核定抗风能力为六级，这是为首长和人员乘坐最安全的保险系数来核定的，实际抗风能力应大一些。你看，胥**管站一艘救生艇，抗风能力也核定六级，只不过是上海柴油机厂生产的6160型柴油机，它的马力、速度都比不上我们，但他们看到船民在太湖中遇有风浪，生命财产受到危险时，仍奋不顾身，出航救护，这是为什么？因为他们是人民的忠诚卫士。我们的客船，比交管站汽艇的性能好，完全可以在这七、八级的风浪中安全航行。”

我又带着激烈的情感说：“作为西山煤矿建设工程团一名战士，保卫国家，保卫人民生命财产，决不能作为一句空话来喊，抢救矿井就是保卫国家利益，只有克服私心，顾全大局，树立战胜困难的决心和信心，才能取得胜利。我认为，有把握的冒险并不是盲目的胡来，哪怕有一点付出换取更多、更大的效益，也是值得的。我建议，用我们的客轮去运这批木材，我们可以把客船船舱内座凳全部拆除，将圆木（作支架用料，并不粗大）装在客舱内，捆绑牢固，客轮单独航行，装的虽然少，一趟也有四五十立方，总比在这束手待毙要强，多跑几趟就行了。我们可以把矿里目前的困难，采取的措施和港监说清楚，取得他们的支持和监护，一定会批准我们出航的。况且我们抢运的是木材，万一出事，影响面也不大。一条船，一个矿井，份量哪个重，是明摆着的。”

听我一说，叶团眼望着太湖，拧着眉头，紧闭着嘴唇，额上显出深深的皱纹，他在思考着什么？啊！他在犹豫，他担心战友们的安全而下不了决心！

望着团长，我坚定不移地说：“团长，不要犹豫了，时间不等人，现在船上连我一共六个人、四个是共产党员，五个是当兵出身，我们共产党人，死都不怕，还怕这点风浪么？你下命令吧！我一定把这批木头运过来。”

我一番铿锵有力的表白，坚定不移的决心，团长激动得热泪盈眶，马上拉住我的手说：“你的想法和党委想法是一致的，好！我代表党委，代表全团战士向你致谢！我马上向煤矿指挥部报告，派人到胥口现场组织装船，你就组织开航吧！我在码头等你。”

看看太阳就要落山了，暮色在背阴处浓了起来，到处是苍茫烟流，只有洞庭东山的莫厘峰上还留着一片夕阳。风力并没有减小，船老大，共产党员杨余富，开船的命令立即传了下去，轮机轰隆隆地响了起来，码头上的人们个个举着双手，向着船员高呼致意，当心点呀！要注意安全呀！

我笑着对他们说：“放心吧！一定完成任务。

就这样，船在一片祝愿、期望中离开元山码头，启航了。

茫茫的湖面，浪借风势，那蜂拥而来的层层白浪，像一行行展翅飞翔的白鹭，如千万匹脱缰狂奔的烈马，似无数条怒吼狂叫的蛟龙，哗地扑打在船头上。船两舷卷起两条长长的白练，拖得远远的，拨啦！拨啦！太湖水在怒吼着。

船老大加足马力，凭借几十年的水上航行经验，大胆沉着，针对太湖水浅、浪硬的特性，采取顶风压浪，顺风顺浪迂回前进的航行技术。

浪，无情的浪涛猛打过来了，船头傲然地高高昂起，接着又猛然跌落下来，船身颠簸得简直像一个醉汉的步伐，左右摇摆非常厉害；水手们也无法站稳、协助老大了望开航了；舱面上用具被掀翻到湖里，舱内的盘盘罐罐全都被掀翻了，船员们全然不顾，一个心思把好舵，开好航；小老大周炳生曾在援越抗美的枪林弹雨中冲杀过的军人，掌舵时，一个浪头打来，船突然向一边倾斜，他不由自主地跌离舵盘，一头撞在门角上，头跌破了，鲜血直流，船也在失控，紧急时刻，周炳生置生死于度外，一个飞身跃起，抱住舵盘，稳住了航行方向。没等把伤口包扎好，他便拿出一根绳子，把身体捆住，两边各用绳头梆在门柱子上，将人固定在轮舵后的中央处，继续开航。

晚八点，客轮满载一船舱的圆木，斩荆劈浪，顺利地返航至元山码头。

团首长和一直在码头上等候的同志们兴奋起来了，团长跑过来，帮助系好缆绳，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一声“谢谢！”旋风般地转身，跑向船舱，扛着一根圆木出来，叫了一声：“同志们！快卸船吧！矿里在急等着用呢？”

叶团长身先士卒，第一个跑进船舱扛出圆木，站在码头上的干部职工们热情一下子被调动起来了，他们不怕脏，不怕泥，扛的扛，抬的抬，半个多小时，船上的木材就卸完了。

学徒小邵，今天也显得特别高兴，也去帮助扛木头，他一看船上的园木快卸完了，高兴地跑到机仓，就启动机车，准备继航。

突然，一股黑烟和呛人的烧焦气味从排气管串出，一个意外的事故发生了，发动机冷却水泵两只橡胶齿轮，因缺水而烧损了。

原来这部柴油机冷却水泵，泵叶是用橡胶制成的，每次停机时间过长，超过20分钟（底阀不关），就可能把水泵内的水渗漏完，必须重新加水、引吸，排除空气，才能保证水泵正常运转。否则，启动后，橡胶齿轮缺水，干磨发热、烧损，造成发动机冷却水不能循循，主机不能运转而瘫痪下来。

小老关的失误，不但暴露船上管理工作不到位，也说明师傅是个保守派，同时也表明他钻研能力、独立工作能力差。今天师傅不在，停船卸木，发动机底阀没有关，时间已超过半个小时，按理说是不该失误的，毕竟开机已一二年了。这最起码、最基本知识都不熟练，怎么不叫人吃惊呢？

团首长一听水泵烧坏，不能继航，好像脑门上挨了一铁锤，水泵烧损事小，可影响紧急运输救援事大，刚刚运回一船木材，给救援工作解了一点渴，偏偏在这节骨眼上机器出了故障。团首长们一股抢救矿井志气，如同肚子上被戳了个洞，一下子就漏光了，目瞪口呆的坐在哪里，说不出话来。

团长明明知道老关不在，也急得茫无头绪了，他对船上人说：“你们赶快抢修呀！怎么蹲在那不动手呀？”

“团长，我们不会修，以前都是师傅修的。”小老关回答说。

那！那！团长指着机械股长高声叫道：“高股长，快开车去，把机修连能修柴油机的统统叫来！”。

“好好！我去叫。”机械股长应声而去。

这时团长又转过脸来问道：“你们那个老关在什么地方？”

“在家休息。”小老关回答。

“快打电话给苏州办事处，叫他们去找？”

“就是找到了，隔着太湖，他也不能来的呀！”

一向沉着、冷静、稳重的叶团长，急得六神无主，也忘了“身在狂风浪尖处，江河湖海早断航”的处境，发出不切实际的号令来。

机修连两个八级工的老师傅气喘嘘嘘地跑来了，团长没等他们开口，就催促到：“现在轮船机器坏了，不能开航，向阳井被淹，急等木材，你们俩快去把机器修一修，越快越好！”

“团长，实在抱歉，我们只能搞搞国产柴油机，这台老美的GM 160，阿拉在上海从没看见过，听说东海舰队，海军鱼雷快艇上就装这种机器，阿拉到煤矿才看到，确实无能为力，不会修，也不敢修。”两个维修工都是上海来支援煤矿建设的，他们也为难地说。

事态的严重性不言而喻了，我悄悄地找到小老关邵水法问道：“新的水泵齿轮还有没有？”

“有”小邵回答说。

“以前看过师傅换过，都怎么加工的？”我问到。

小邵介绍说：“齿轮与轴加工时倒看过，是静配合，最后是怎么装配在发动机上，就不知道了，而且关键是向发动机上装，每次装配他都要想方设法把我们支开、打发走，等回来他就装好了，这里面有什么秘密和诀巧，就不知道啦！”

“队长，今天发动机车没加水，是我的责任，要处分就处分我吧！”小邵哭丧着脸自责地说。

“现在不是谈处分不处分的问题，而是怎样抢修机器。你说说，我帮你把水泵修理、加工好，你能否把它装上去？”我问到。

“不行，师傅换一个齿轮，要两天时间呢！”小邵为难地说。

我一听，便来了火：“什么？要两天，真他妈的活见鬼！不就是一只小小的水泵吗？两天！早冷汤了，我就不信这个邪，一只小小的水泵，更换一只橡胶齿轮，一根轴和齿套的铰削是静配合，竟需要两天时间，我来换。”

“队长，陈老关交待过了，轮机出了故障，没有他的同意，谁也不许动。”邵水法低着头小声地说，似乎不愿把这句话让人听见。

“这是什么时候，还要等他同意，是他私人的机器呀？就是他自家的，今天我也要动一动，揭揭他的神秘面纱。” 

我自信地来到团长、政委面前。我说：“团长，我刚来不久，对这台机器不太熟悉，我想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小心点，自己动手修，不过，这个老关因循守旧，看不起人，一旦修不好或出点其它问题，他不但会说闲话，还会影响团结，今后不好开展工作。他临走时还一再交待，不管轮机出什么毛病，不准别人动！”

“不要去管那么多，现在我代表党委，决定由你负责抢修，不管修好修不好，一切责任都由党委负责。如果老关回来有意见，说三倒四，就叫他来找我，找党委，不服气，就调他到锅炉房去烧锅炉。”团长说到这里，心里也有点气愤、抑制不住怒火了。

是愚蠢，还是聪明，不去管它了，我每拆卸一个零件，都按1、2、3、4……顺序摆放整齐，有的还做上记号，一方面为再装配时带来方便，不至于搞错，更重要的我要找到老关对技术封锁原因。

经过半个多小时细心拆卸、加工，关键部位找着了，原来水泵内齿轮与发动机配气机构凸轮轴齿环相连接，内有装配记号，G ：G，设在内壁，因在暗处，不了解或不注意很难发现，不能装错，装错了一个牙齿就会影响发动机做功正时，影响动力，严重时，还会造成机器不能正常工作。

这个是内燃机配气机构或旋转机件简单的拆卸程序，看清记号mayo（芒嘎）拆下，对准mayo装上，陈老关一直当成是神秘技术，不传授给徒弟。

一个小时不到，所拆机件就准确无误地装配好了。轰隆隆一声响，轮机发出欢快、有节奏歌儿，划破夜空，人们的一颗揪着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了，脸色像云收雾散似的。他们争先恐后地围着机舱，望着像一匹野兽的轮机——一匹可爱的野兽，喘息着，鸣叫着，船边排气管冒着白白的水气，水泵工作正常。

汽笛一声长鸣，客轮离开码头，剖开湖面，激起雪白的浪花，消失在茫茫的水天一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