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老耿头一辈子认为有滋有味的日子就是不知道缺了哪一味，折磨得他一天在家里端着他那只陪了他二三十年的朱砂小茶壶，转来转去，唉声叹气。

老耿头退休前在凡人镇政府的收发室守电话，看大门。他把那只朱砂壶当成寿星老的脑袋——宝贝疙瘩，喜爱程度比时下那些太太小姐们对被当年鲁迅先生痛骂过的西洋哈巴狗的宠爱，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天手不离壶，壶不离手，揽在怀里，抚摸不止，一边时不时地对着壶嘴儿津津有味地品着壶中的香茗，一边守着办公桌上的那部电话。电话叮铃铃一响，老耿头的心里就好激动，好兴奋，仿佛面前桌子上的电话机就是一个躺在摇篮里正在酣睡的胖胖的婴儿，猛然哭闹起来，老耿头每次总是在电话尚未响第二声的时候就迅速地抓起了话筒，生怕哭坏了婴儿的身体似的，态度和气地问对方找谁要谁，然后就张某某、李某某地喊人接电话。别人高声低气地对着话筒讲话，自己就坐在一旁，一手托壶，一手抚摸着壶身，每隔一会儿就对着朱砂壶嘴滋味十足地品一口茶。接电话的人放下话筒也总是笑呵呵地说老耿最近壶中又泡的啥好茶，老耿就会欣然地答说龙井或铁观音之类的名词。

老耿头膝下无子无女，与老伴相守，互敬互爱，虽一个人工作，但生活也非常宽裕，所以从不喝一般的茶叶。老耿头一辈子没有别的嗜好，就爱喝茶，喝茶从不用茶杯，就用那只谁也说不清是什么时间就陪伴他的朱砂壶，如今壶身早被老耿头用手把玩得油光发亮，如同老耿头的满面红光。老耿头对朱砂壶爱不释手，他曾得意地跟人们说我老耿头一辈子就这两件宝，一个是朱砂壶，一个是老婆，只要有了这两件，我这日子啥时候都是有滋有味的。

按老耿头自己的打算，人到六十了，也该退休了，退休在家，有这两件宝做伴，这日子本可以继续有滋有味下去，可退休还不到两个月，这日子咋就总觉得少了一味呢？老耿头家中有张多年前的八仙桌，他油光发亮的脑门子里最近老是装着这个钩子一样的大问号，两眼盯着空荡荡的桌面发愣。虽然他仍一手托着朱砂壶，一手把玩着，不时地口对着壶嘴儿嗞嗞地吸几口茶，茶叶也还是龙井、铁观音什么的名茶，可从壶中流出的滋味却大不如从前。没有滋味，老耿头就深一声浅一声、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

一天，老耿头手里托着朱砂壶从外面回到家里，一只脚刚跨进家门，一双眼仿佛充了电一样亮了起来，拉过正做饭的老伴硬是在她的脸上来了一口。那阵子电视上正放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老耿头便学着电视上的语调说：“知我者，老伴也。”

原来，老耿头近来的低落情绪早被老伴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知道老头子守了半辈子电话，一下子退休在家，没个电话心里就空落落的不踏实，于是就私下里到电信局办理了电话安装手续。回来时顺便先买了部电话机，电话机是红色的，象一团凝固的火焰，现在就放在那张八仙桌上。老耿头一进门，目光就被桌面上那耀眼的红光捉住了。

“老没羞耻的。”老伴推开老耿头，双手一边在腰间的围裙上擦着，一边笑着说，“还没接线呢，人家说后天来接。”

线很快接通了，老耿头围着电话，手里托着朱砂壶，一边抚摸着，一边嗞溜嗞溜地喝着壶中的茶水，原来的那种有滋有味的生活又从壶中流出来了。乐得他口中不停地哼着小调。

可这滋味还没流多久，老耿头口中的小调就又被长出短叹取而代之了。老耿头本无儿女，所以就没有隔三岔五的电话问候；亲戚朋友也不多，即是亲戚朋友，无事也不会给他来电话，何况一个退了休的守电话的老头，谁又能找他办啥事；一生除了抱着朱砂壶品茶，又无别的爱好，更不会有棋友麻友来电话邀他去玩了。顺便说一句，他老伴也是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主儿，嫁了老耿就随老耿，所以除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玩别的也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因此，老耿头家的电话装上一个多月了，那能够让老耿头激动不已的，象躺在摇篮里的婴儿一样哇哇哭闹声从来不曾从放在桌子上的红色的电话机里发出来。

老耿头又失落了。老伴看着再度唉声叹气的老耿，自己也不禁唉声叹气起来，一辈子只会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她，再也想不出什么锦囊妙计来为老耿头排解了。

这天，正当老两口都在院子里无精打采地长出短叹的时候，叮铃铃……一阵悦耳的电话铃声从屋里急促地传出来。老两口几乎是同时惊喜万状地叫了一声：“电话！”又几乎是同时朝屋里跑去，几乎是同时伸手去抓电话机的听筒，几乎是同时又把手缩了回去，相互疑惑地望了一眼，彼此都明白心里的问号——能是谁给咱们打来的电话呢？听着那一声接一声的激动人心的电话铃声，老耿头的眼前出现了一张摇篮，摇篮里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舞动着小手小脚，鼓动着小嘴小脸正哇哇地啼哭着。最后，还是老耿头用颤抖的双手捧着朱砂壶深深地吸了一口茶，美滋滋的茶水从他的喉咙慢慢地滋润过他的心田，沁入他的肺腑，然后在他的丹田轻轻地咕噜了一声，他抓起了话筒，用发颤的声音“喂”了一声，听筒里传出了一个小姐甜润的电子音：

“你好！我是电信局，请速来交清你的电话费。”

老耿头另一只手中的朱砂壶掉落到地上，“砰！”发出一声碎心裂腑的声响，壶中的茶水在两位老人的脚下漫无目的地流淌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