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林从单位分回一筐桔子。这是一筐普通的桔子，普通的桔子却给这个家庭带来一个极不普通的故事。

妻子下班回来，见了桔子，喜出望外，抓起一个吻了一下。妻子刚把一个桔子剥了一半皮，又放下了，拿来一个篮子，专从筐中挑个大皮鲜的。

陆林不明就里，问妻子你这是干什么？

妻说留几个好的放在冰箱里给咱秀秀回来吃。秀秀最爱吃桔子。

秀秀是他俩的独生女，今年刚考上大学。上周秀秀从学校给他们寄来了一张自己近日的照片，并附信说她们学校快要放寒假了，可具体时间信中没有说。两口子拿着秀秀的照片端详来端详去，又是高兴又是心疼。妻子指着照片不停地唠叨，说看看，看看，这学校的饭菜就是不如家里的养人，秀秀刚去了三四个月，这脸上的肉就没了，比先前瘦多了，寒假回来一定要多给她买些营养品，多改善改善生活，想吃什么咱就给她吃什么……当然，秀秀最喜欢吃的桔子是不能没有的，所以，妻子一个劲地在筐中上翻下挑着，一边挑，一边又唠叨上了：这些桔子放到冰箱里，咱俩谁也不能吃，咱秀秀最喜欢吃桔子啦。你还记得她小时候嘴里嘬着桔子瓣儿照的那张像吗？妻子说着就拿出影集翻开了让陆林看，陆林不看她就扭着陆林的耳朵，硬要让他看，说你瞧瞧这小嘴儿多可爱，你再瞧瞧这小脸多胖乎——哎哟哟哟，你再瞧瞧她上周寄回来的这张像，才几个月就掉了一圈肉，这学校的食堂是咋搞的，我看校长就该撤职。秀秀回来一定要多给她买些营养品，多改善改善生活，想吃什么咱就给她吃什么——这好桔子放到冰箱里，一定要留给秀秀回来吃，秀秀最喜欢吃桔子了，你瞧瞧她小时候嘬桔子的那张小嘴儿……

陆林爱自己的妻子，妻子哪都好，就是生就了一张啰嗦嘴。她一啰嗦开，陆林就懒得再去答理她，也答理不上话，有时候几句话她能十遍八遍地来回啰嗦。好在啰嗦不算啥要命的毛病，你可以听可以不听，习惯了，陆林干脆把妻子的啰嗦当成了催眠曲，好多个晚上，陆林都是在这种催眠曲中张开大嘴扯起了呼噜。陆林的这种表现常常让妻子很不满，但两口子生活过得倒很协调。

自从冰箱里有了这些专留给秀秀放假回来吃的桔子之后，陆林的妻子以后的日子可就有了盼头。每天早晨掀日历便成了妻子的头件大事。她一边掀，一边还要唠叨着：昨天15号，今天16号，明天17号，后天18号，大后天19号……这一个月就又快过去了，离秀秀们放寒假大概还有一天，二天，三天……陆林妻子的帐头不太清，每数一天还要把十个指头扳着来回数，数着数着就数乱了，乱了就喊陆林——陆林，离秀秀放寒假大概还有多少天？

刚开始，陆林还满有兴致和耐心地帮她算，后来天天早上如此，陆林就边洗脸，边回答说“快了”。

有时候上班时间紧，妻子顾了梳妆打扮，也就不再追问，但遇到双休日，妻子就会叫起真来，打破砂锅问（纹）到底，“快了是多少天？”

“快了就是快了！”陆林不耐烦。

陆林的这种回答，常常又叫妻子很不满。

筐中的桔子早已吃完，但冰箱里的桔子在妻子的护卫下没人敢动。然而时间一长，桔子便开始慢慢变质，坏去。这下可急坏了妻子。她几乎每天把桔子翻看一遍，有时一天竟翻看几遍，但桔子对这种“特级护理”似乎并不领情，外甥打灯笼——照旧（舅）一个一个地坏下去。

陆林说吃了吧，桔子一坏开就放不住了。

妻子把已经坏的挑出来，说咱把坏的吃掉，好的留着给秀秀回来吃，她最喜欢吃桔子，你还记得她小时候小嘴儿嘬着桔瓣照的那张像吗？……妻子又啰嗦开了。陆林最怕抖起话头，听妻子没完没了的啰嗦，所以，这之后，竟连坏桔子陆林也不说要吃的话了。

但妻子的啰嗦并未因此而停止，每天早晨掀日历仍是妻子的头等大事。以往掀日历，妻子还觉得数着天天过日子，时间过得倒也挺快，自从桔子开始坏起来，妻子就觉得过一天就如同过一年似的，仿佛谁把日头放在纺车上纺线一样嗡吱嗡吱往长里拉。妻子每掀一页日历，口里就喋喋不休地说：今天才星期一，明天才星期二，后天才星期三，大后天才星期四……唉，这一个礼拜咋这么慢。冰箱里的桔子一个一个都快坏完了，秀秀的寒假咋还没到来呢？秀秀最喜欢吃桔子了……陆林早早地打开了电视机，边吃早点，边看“东方时空”节目，声音开得很大，以抗扰妻子那没完没了的唠叨。这一顿早餐，陆林的早点里被妻子补充了一枚坏桔子的营养。

寒假终于象盼一个新世纪的到来一样到来了，全国各地的学校已陆续放假，远近各校的学生也陆续回乡，然而秀秀却仍没回来。冰箱里的桔子就剩下最后一枚，陆林的妻子视这枚桔子如自己的生命，一得空儿就从冰箱里把它拿出来，左翻翻，右看看，然后捧在怀里，疼爱之状仿佛那就是婴儿时期的秀秀，嘴里不停地说：

“桔子咋就放不住呢？秀秀最爱吃桔子，你瞧瞧她小时候嘴里嘬着桔子瓣照的那张像片，那小嘴儿多可爱，那脸蛋儿多胖乎，你再看她从学校寄回的那张照片，才去几个月，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回来一定要多给她买些营养品，多改善改善生活，想吃什么就给她买什么……”

陆林这回没嫌妻子啰嗦，象听话的孩子似的，认真地听着妻子的唠叨，专注地看着妻子手中的那枚桔子，后来竟也一同跟着妻子唠叨起来：秀秀咋还不回来呢？她信中说要回来的。回来了想吃什么咱就给她买什么。秀秀该回来了。

小年已过，大年将至。每天早晨，陆林的妻子不敢再去掀那日历了。她现在不希望日子过得那么快，她感到头顶的太阳就象要和月亮赛跑似的在天空飞快地滚行着。她每掀去一页日历，心里就会多蒙上一层恐惧的阴影。她开始茶饭不思，每天捧着那最后的一枚桔子，精神也快要崩溃了。她开始祈祷，希望这枚桔子能永远地好下去。她把对秀秀安全回家的祈盼全部寄托在了这枚桔子上。可是，无情的桔子还是有一个瓣开始变质了。看着桔子的渐变，陆林的妻子浑身发抖，她再也不放开这枚桔子了，白天抱在手里，晚上捂在怀里，仿佛那就是秀秀的灵魂，嘴里一个劲地念叨着：秀秀，回来吧！秀秀，回来吧！……

陆林坐不住了，他开始通过“114”查询学校的电话号码，给学校打电话。学校的回答是学生早已放假，陆玉秀一放假就离校了。这一回答仿佛晴空里滚下一个霹雳，几乎要把陆林的脑壳炸裂。陆林慌了，学校也慌了，报案，登寻人启事。

陆林的妻子疯了。整天死死地抱住那枚已经彻底坏了的桔子，口里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秀秀最爱吃桔子，秀秀最爱吃桔子……”

至今，秀秀仍杳无音信。善良的人们啊，为了一位母亲受伤的心灵，谁能告诉我——秀秀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