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在遥远的中朝边境上，生活了几个月。这短短的几个月里，却让我度过了人间炼狱一般的日子。那是一条纵深达五六十公里的山谷，蜿蜒曲折的道路是最大的进出障碍，也成为老板强有力的托词，并以此延缓着送给养的脚步。他一个星期没上来，我们各种日用品便消耗殆尽，半个月没上来，我们就不得不去野外寻觅可以果腹的食物了。

无良的老板不送给养，大概是把我们当成了散放在森林里的羊群了。就地球上的动物比例而言，选择以植物为主食的动物是占绝大多数的。之所以如此选择，主要是因为食物的来源相当充沛，不必经历周折就可以获取。只是，把我们划分到食草动物的行列，还是有些牵强。我们平时也食草，却只食用几种草而已。森林无边，绿草茵茵，所能吃的草混杂其中，需要仔细去分辨。这些可以吃的野草，我们统一都叫它野菜。一旦误食，会遭到胃的排斥，然后是身体的各项机能都会发生变化，不容忽视。春天时，我们误食了一种叫马蹄叶的野菜，全体都呕吐拉肚，硬生生把在家里带来的油水排出体外，如此的净身消耗让我们欲哭无泪。后来的日子里，在食用野菜上，小心谨慎了许多。野菜与田园里的蔬菜有着本质上的区别，野菜在食用前，必须要进行焯水，否则是不能入口的。但凡有野性的东西都要经过驯服，才能为我所用，野菜也不例外。

春天的时候，山野间可供采摘的野菜还比较多一些。可是到了夏季，一些野菜便到了成熟期，茎叶都变得老硬起来，不能再继续食用了。可以食用的也只有那么两三种，无非是山尖子，燕尾菜等几种为数不多的野菜。这些野菜往往都生长在密林深处，寻找起来也有些困难。野菜的制作很简单，可以制作成凉拌和煲汤两种。有调料的时候，凉拌的味道还不错，有着非常独特的风味。没有调料就只能煲汤，只是放一点盐的野菜汤，难以入口，苦涩的滋味被无限放大。

我们这群人当中，有一位自认为是高级吃货的家伙，他叫高俊，张嘴闭嘴都是美食，并且这张嘴非常的刁钻。合他的口味，手里的筷子便抡起来。不合口味，筷子伸都不伸。在他眼里，吃野菜那是食草动物才干的事情，他是食肉动物，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不会改变这一习性。这些野菜汤，他宁可饿死也不会去碰的。

离我们工棚不远有个池塘，每天夜里那里传来的蛙鸣，给静谧的夜带来不少情趣。伴随着蛙鸣入眠，还是不错的催眠曲呢。可是这声音进入到他的耳朵里，却成为了什么呢？这蛙鸣分明是从肉体中间发出来的，是那么的富于磁性，比起昆虫的唧唧复唧唧来，要厚重许多。

那天我们去山上劳作，高俊推说肚子疼，走不动道儿，要在家休养休养。这段日子他一直都这么矫情，没有肉食无味，没有酒夜难眠。拿着根筷子“铛铛”敲着空碗，小脸已经瘦成了刀条脸，嘴也变得尖尖的，就像一条海带鱼。

他大概真的肚子疼，他那高贵的肠胃里，没有了高贵的食材充填进去，是何等的煎熬啊！肠胃拧着劲地抗议，也在所难免。放了他一上午假，在家好好调整调整。只是我们中午回来的时候，他已然红光满面，精神焕发，一扫颓废的神态。当他端出一盆白花花的东西来，我们仔细一看，不由大吃一惊，竟然是剥了皮的青蛙！

这是从哪里弄来的？他懒洋洋地一指不远处的池塘，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在工棚前的空地上，还有残余的炭火没有熄灭，显然他已经把肚子填饱了，美味让精气神又回到那身躯壳里。青蛙肉让他重新感到了生活的美好，让我却心里一紧，立即向那里奔去。

我们来这里已经很久了，觉得周边的景色与景物都很一般，没有什么出奇之处。这里的山不是太高，家乡的山比它更加巍峨壮美。这里的树木都是一样的品种，却不见得比家乡的更粗壮。这里有一方池塘，让人情有独钟。池塘不大，可是以这个池塘为中心的小环境却非常清秀。池塘里的水不是十分清亮，有轻风微拂，水波初兴，一派清气四溢，却觉醒脑提神，受用不已。池塘中有几堆蒲草，宽大的叶片刚刚抽出，一起向上拱起，如张开的手臂在向天空招摇。几只蓝色的水蜻蜓，绕来绕去，一会儿水面，一会儿草丛间，抽冷用尾尖去水面点一点，又迅速飞起。青蛙听到脚步声，会依次跃入水中，不绝于耳的“扑通”声，此起彼伏，震得心旌摇动。这家伙一身的绿色，躲在浮藻下，不时地“咕咕”几声，露出的大眼睛在窥视着岸边的动静。小小的池塘，让人把一天的疲惫都卸载到这里，无限的烦躁也似乎都被沉浸到池水当中。

一场浩劫让这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池堤被掘开，池水被排干，那几堆蒲草被连根拔起，一只只深深的脚印让人触目惊心，一番践踏让这里乱七八糟。塘泥被翻覆，有一些已经搂到外面，散发出一股浓重的臭气。所有的青蛙都尽数被捕获，并且下场悲惨，都被剥皮抽筋，火烤油煎。夜里的聒噪会招来如此的杀身之祸，连我都始料不及。而如此的竭泽而渔，更是手段残忍，致使青蛙一家惨遭灭门。我站在池塘边，纵然有千百次愤懑在心中反复冲撞，已经无法改变的事实，让一切都只能默默无语。

青蛙们以为这里是它们的安乐窝，是可以信赖的庇护所。当危险降临，它们就会潜入水底，甚至扎入泥里，去躲避灾祸。无形当中，它们画地为牢，把自己禁锢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难以改变的生活习性，让这池塘之蛙与井底之蛙又有何区别呢？真的给了你一片天地又如何呢？只是可惜了我所喜欢的小环境，我眼里的风景被破坏掉了，面对这样的情景，感觉自己陷入无边的泥沼之中，不能自拔。没能阻止这场浩劫，心里有些难过，甚至有些自责。饕餮盛宴里，没有风景可言，那里的一切都是以破坏风景为代价的。风景被剥皮抽筋后，都会变成血淋淋的样子，让人触目惊心。

所有的人聚在一起大快朵颐的时候，独有我一人守候在曾经的心灵家园里。我不禁感到一阵心灵间的颤瑟，这样的食物来源以最大牺牲为代价，真的值吗？饥饿的最终本质就是要弱肉强食吗？就是要优胜劣汰吗？这些似乎也是所谓的自然法则。可是无理与过度的攫取，是真正的自然法则吗？这样的满足感官的需求，世界还会存在吗？我独自一人喝着苦涩的野菜汤，不去碰那所谓的美味，并非没有食欲，而是想用自己的清醒认识，去回应这个世界里一息尚存的良知。

这天，我们在山坡上锄草，有人发现草丛里有只小兔子。它反应很迟钝，被人用衣服一蒙就不动了。把它捧在手里，它乖乖的，木木的，两只眼睛充满了无邪的光彩。呀！真的呆萌极了！小兔子是灰褐色的，引人瞩目的是，它的脑门上有一块小小的白毛，这块白毛在民间的叫法为“白头信”。这样的白头信在家畜当中是常见的，这是一种人为的痕迹，动物经过杂交，会让其生命基因发生变化。基因密码被改变后，牛马羊以及猪狗猫等，就变成多花色的现象。

这只白头信的小兔子，以怎样的形态存在，让我们很是猜疑。它只有拳头大小，大概是刚刚脱离了母兔的喂养，仿佛能闻到它身上的奶气。它的眼神里所透出的清澈，让人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美好。啊！萌萌的小兔，让我一下子就爱上了它。

萌是生命的最初状态，是生命的最初表情。这个世界的生命都是要从萌走向成熟的，萌萌小兔，在这一刻，让人仿佛又恢复了从前的那颗初心，用这颗心去衡量去体味这个世界，才会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纯真来。

高俊一把将小兔子夺过，装进袋子就往回走。他要干嘛？难不成还要去烧烤吗？我立即追上去，抢下他手中的袋子，直接就把小兔子放回山坡上，断了他的贪吃念想。高俊很着急，紧迈两步，想去捕捉。小兔子却一转身，非常灵活地钻进草丛不见了。他大为光火，为到了嘴边的肉没吃到而痛惜。这一刻，他的眼神里所产生的东西，让人惊悚万分。那是一种兽性的目光，是灭绝人性的。在没有食物可吃的日子里，食肉动物都会产生一种共性，就是一个普遍的兽性。它与人类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没有怜悯和同情，没有眼泪和善良。那目光就是一把刀，会把进入视野里的食物，如同庖丁解牛一般分解开来。

那个山坡离工棚不远，顺着山路寻去，会很自然地找到它。小萌兔有时候在草丛间，有时候会在山路上，那点白头信，让人很快就能辨别到它的存在。这里是它的家，我们突然的闯入，破坏了它的家园，它只能听之任之。它太过于弱小，对于我们这样的入侵者，无力反抗。也许是想寻求一种心理安宁吧，我每每看见它的时候，再烦躁的情绪，都会在瞬间慢慢平静下来。

小兔子一直都在那儿，不曾离开，在那个艰难的日子里，有它的存在，让我觉得是难得的心灵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