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是个老练持重的人，语言并不多，是他感到压力太大，还是初次见面不相知的原故，不太清楚，他把我领着，并没有着意介绍机器设备状况，人员结构，只是围着黄天荡走了一圈子，每条船都张望了一下，在他看来，这些老掉牙的机器，明眼人一望，就知道七大八，有什么好介绍的呢！你蒋参谋要是看不出问题，怎能领导我们工作？

他要叫我看看、量量、测测这黄天荡的重头戏，它有多少水，就这六台破旧机器，你蒋参谋能有什么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水抽干。

老吴的用心是良苦的，也是有心机的人，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让你亲眼看看这水花飞扬的湖面，就能知道自己肩上的工作重量了，我这个上了把年纪的人，在你年轻人面前叫苦连天，有损我的形象。

站在西荡围堤坝边，望着波光闪闪的湖面，我什么话也没有说，也没有向老吴提出什么问题，心中像有一团棕堵塞在胸口上。

显而易见，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还是出于任务之艰巨性？两个人都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感慨。下一步如何工作，才能完成这个艰巨的抽水任务？每个人都说不出个李张老来，还是不言了了为好。特别是老吴，从他的表情上看，似乎对我有点不大信任，一个二十刚出头的毛头小伙子，刚从军校毕业的军官能有多少实践经验？能有多大能耐？他负责，就是我的上级了，反正我是地方来支援的，你叫我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何时能将水抽干，就不是我的事了。

老吴心理上的微妙变化，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也不能怪他，毕竟是部队农场的前期开发任务。部队和老百姓中间往往有一层冷热膜，靠得越近越暖和，战争期间，老百姓和部队目标一致，血浓于水，是战士的贴心人，是胜利之本。和平时期，任务分工不同了，联手合作机会少了，感情的融洽自然也淡了。这次我来黄天荡，搞农场建设，首要任务是完成抽水，如何与地方亲密无间地合作，就看我的表现和指挥能力了？

实际上，六条船上的机泵，不用介绍，我已经明白，这些都是三、四十年代仿英产品，是常州柴油机厂生产的卧式单缸柴油机，老掉牙啦！这样的机器设备，担负起这么大，时间这么紧的抽水任务，实在是力不从心，不堪重负啊！至于老吴和船上抽水机员，如何融洽关系，共同努力，既不是一日之功，也不是靠嘴巴说说能奏效的，关健在于自已能动作用，多动动脑筋子了。

晚上，回到松陵镇县委招待所，我的思绪像天边翻飞的云絮，飘忽不定。

夜色苍茫，招待所内静静的，我的思想不停地飘动着，从学校回到部队，当了个小官，上级就对我很信任，第一次就叫我单独执行艰巨任务，代表部队在外打交道，而且时间是这样的紧迫。世界上孔怕没有比信任更有价值的东西了，我必须尽最大努力，排除困难，圆满地完成任务。

“知已知彼，百战不殆。”对！到现场去，深入第一线，以身作则，与地方群众同甘共苦，即时掌握工作进度和水情变化。只要全体抽水机员积极性发挥了，智慧调动了，就是延长一点时间，领导也会谅解的。

决心一下，觉得全身都是劲。于是，我放弃了住县招待所的舒适条件，第三天就把行李搬到了船上，与抽机员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操作）。

说起住在船上，真是艰难，一条小小水泥船，只不过八九米长，中舱安放一台柴油机、水泵；头舱、船尾可以放个铺盖住人，最宽处只有一米七五，我这一米八的大个子，不管船头也好，还是船尾，也不管横着睡，还是竖着睡，长度都不够，睡下去腿伸不直，屈的实在难受。

几天后，还是老吴想了个办法，在六条船上揍几块木板，在机器边上钉一个简易床。

对付这些单缸柴油机，我是不费多大劲的，我将全体抽机员组织起来，分工协作，对每台机进行分解、检查、鉴定、保养，该修的就修，该换的就换，有些配件一时买不到，就画张图纸叫老吴到农业机械厂加工。我还亲自到现场，对工件的加工要求，材料使用作具体指导，受到地方同志的好评，老吴和机船上的工人对我也刮目相看了。像柴油机上的汽门座圈，他们不知道是用铸铁制做的，一旦烧损，就用低碳钢车一只，敲装上去，达不到静配合要求，结果吃不住高温澎涨、冷却收缩状态下工作，很快就松动掉下来了。我跟他们说，汽门座圈用材必需用铸铁，铸铁耐高温，不易变形、耐锈蚀，装配时最好用冷冻的方法，进行静配合。当然，一般修理单位是不会有冷冻设备的，我们可以买一只二氧化碳灭火机，（O2C）作为代用品，只要将汽门座圈一喷，座圈受冷收缩，然后向缸体一放，等一会，座圈热涨，就紧紧相钳在缸体上了，简易、方便、牢固。

喊破嗓子，不如做出样子。经过一段时间努力，使每台机工作状态有了明显改善，抽水任务正常有序，工人的积极性也调动起来了，他们见我没有一点像管人的样子、指手划脚的干部架子，思想感情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他们说：这条船从建造、使用到现在，还没见过一位干部和我们一块吃住过呢！你这一米八的大个子，睡在这小小的船上，机器一开，全身都在摇晃、震动，真委屈啦！过去，我们对机器只是换换油，做个小保养，能凑合开就行。要是拆修，就得到农机修理厂。这几天你把我们组织起来，对机器拆修、保养、更换了配件，还给我们讲机器工作原理，真是大开眼界呀！学到了不少技术知识哩！

我说，都是自己人，你们不是一直睡在船上吗？要说辛苦，各位师傅更辛苦，我代表部队向你们表示感谢！接着我问他们说：“各位师傅，黄天荡的抽水任务，使我们走到一起来了，还真是难得有这样机会呢！现在，水已经抽了这么长时间了，似乎看不出多大效果，上级要求我们在二月底，把水抽干，时间紧，任务重，目前，六台机虽已同时在运转，你们说句心里话，二月底前有没有把握完成任务，部队首长已经决定了，春节后，大批队伍就开进来啦！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到那时不能将水抽干，就要误大事了，各位师傅都想想点子，出出主意，还有没有其它办法呢！”

老吴说：“蒋参谋，你的话说到点子上了，我们心中也急着呢！由于黄天荡水下情况不太清楚，凭我们的经验，这几台船用抽水机，二月底无论如何是难完不成任务的。还有个情况，你注意到没有，你看，我们的抽水机船是停在围堤外面，在堤坝的斜面内向外抽水的，刚开始抽水，由于太湖水与黄天荡的水总体是平面，抽水很是容易，出水量也大。但现在不是这样了，黄天荡像只大锅，水位见低，水离机船就远，而抽水机吸程只有6——8米，出水就慢了，水离进水管越远，出水越漫，一旦供水不足，进水管吸入了空气，就得停泵，重新引水、挂皮带，影响工作时间不说，每次还需二三个人协助操作，大大增加了工作量，水位再低，超过抽水机的吸程，抽水机就无法工作了，挖渠引水也不太现实。”

这实在是个大难题，我望着水天一色的黄天荡，思绪如天上飘游的浮云，矛盾和焦虑，一直交织在心头。

从军校回到部队，第一次执行这样艰巨、没有把握的任务，又只有我一个人，真是要人无人，要兵无兵，怎么办？回部队向参谋长报告，就说二月底，黄天荡的水抽不完？

为什么抽不完呢？原因在哪？如果首长叫我说出依据，拿出下一步具体方案？我又怎么说呢？要说必须延长时间，需要延长多少时间？他在会上已经宣布过，由我代表6307部队，全面负责！有一点困难就找领导，那叫什么干部！哪还叫全面负责吗？我觉得自己实在是无知无能，几天来，一直围着黄天荡，漫无目的转来转去，看着、望着黄天荡的水，抽了近二十多天了，水位总不见明显下降，真是急死人。怎么办？怎么办？脑海里像冲进一股浓烟，心里像聚一团雾气。

老吴见我一脸愁云，几天不愿多说话，肯定是为抽水慢而发愁，想对策，也远远躲着我，独自干他的事了。

一天中午，我坐在围堤边，躺在枯草上晒太阳，心里头老是有一种茫然的感觉，总在盘算着，要是能计算出黄天荡的存水量，与我们抽水机的工作量，就可计算出所需时间了。

哎!只能测出黄天荡的面积，这水深和水底的面貌，根本就无法知道，不也是等于零吗！我觉得像坐了气球，被提升离开了地面，一点脚踏实的感觉也无法存在了。

难道就一点办法也没有，就让这几台抽水机无目标的抽下去了吗?

这时，老吴笑容可掬来到我的身边说：“蒋参谋，有办法啦！”

“老吴，有什么办法？”我疑惑地问着！

老吴说：“这几天我勘察过了，你看，黄天荡的水与团结大队灌溉总渠原来是相通的，只是闸门被废弃，两边被污泥堵塞，长满了芦苇，只要挖通水道，把这个闸门修复，电灌站把新建水闸门关起来，就可以抽黄天荡的水了，他们只要开二台泵，抽水量就是我们的二倍啦！如果四台泵同时工作，我估计十天就可以把黄天荡水抽完。这个工程量也不算大，我估计这个闸是团结大队以前用过的，不知道能不能再把它挖开来。”

“真的，”我问道。

“真的，绝对没错。”老吴十分肯定地答到。

我心里乐开了花，有希望，就要试一试，有路，就要去闯一闯。望着长得胖乎乎的，又高又大的老吴，真有一点像寺庙门里站着的那四位仁兄，可是脾气却很是温和。温和的人，大都是个慢性子，他也一样，没有把握的事不做，没有根据的话不说。

“好！你领我去看看，马上就去联系。”

看着早已被废弃水渠，闸门被掩埋在堤坝中，上面长满蒿草和芦苇，不明底细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此处曾有过水的通路。“要挖开，工程量不算小哩！”我一边琢磨一边自言自语的说道。

老吴补充说：只有挖开内外相通的干渠，黄天荡水由电灌站协助抽，里外配合，才能确保“黄天荡”的水早日抽干，工程就是大一点，是值得的。

“对，就是花上一周的时间和精力，也是合算的。况且，挖通水渠闸门并不影响我们抽水，是做双管齐下的事。”我赞同地说。

老吴说：“蒋参谋，这个闸门挖开了，还做了一件好事哩！你看，黄天荡变成稻田，变成部队的管辖地，团结大队就没有了水患之忧，这个废弃闸门，要与不要都无关要紧了，他们会同意的。”

在团结大队部，大队徐书记、大队长曹征特别热情，我把来意和想法向他们一汇报，立即就得到他们认同，曹大队长说：“早就知道部队要开发黄天荡啦！最近在县里学习班学习，没来得及联系，县委早有通知，要我们尽一切可能协助子弟兵。要说帮忙，咱们军民一家，不分你我。

徐书记插话说：“说句真心话，部队开垦黄天荡，对我们大队也是大力支持呀！”

我用疑惑地眼光望着他们！心里感到从他们身上飘来阵阵温馨。

徐书记接着说：“黄天荡建好了，变成良田，到了汛期，我们大队这一段堤坝的防汛压力就没有了，也不要白天黑夜，派人值班护堤啦！这对我们不是支持吗！协助打水，没问题。废弃的闸门，我们是清楚的，原先就是我们大队灌溉抽水用的，由于总渠统一改道，就暂时不用了，但我们还是留作备用的，堤坝下面的涵洞还在呢！只是涵洞两边被水泥、砖块封死，填了一些泥土，现在天荡里的水位比外面灌溉渠高的多，工作量也并不太大，正巧我们要向农田送水，我们就推迟一二天，等闸门挖开后，再送水也不迟，这水，就改抽黄天荡的。”

大队长接着说：“目前正巧是农闲，就由我们派人搞吧！保证尽块修复。”

“好好！实在谢谢！全靠大队支援啦！”我兴奋地说。

团结大队领导坦诚表态，鼎力相帮，显示军民鱼水情深，对子弟兵的关心和爱戴，心中很是感动。第二天大队就出动劳力一百多人，荡内荡外齐动手，抬的抬，挖的挖，不到两天，就将黄天荡的水与灌溉渠扒通了。真是：

军民团结如一人，

试看天下谁能敌。

电灌站和船用抽水机同时开动，双管齐下，不多日，水位就明显下降了，黄天荡内一个个，一片孤零零的像小岛一样黑色土地，显露出来了，一个衔着一个，就像是浮在水中的珠串。

啊！这宝贵的土地，过去资产阶级想方设法掠夺它，把它作为榨取劳动人民血汗的工具。如今，亲自在上面种植的劳动者，将是祖国最忠诚的战士。

夜晚，我沿着一条弯弯曲曲小路，向老吴的抽水机船走去，长满了芦苇的小路上，流浮着淡青色的月光，显得更加寂寞、潮湿、泞滑，鞋子越走越重。

一对对水老鼠在水边穿梭，寻食，听见脚步声，拼命地向水中，芦苇内逃窜，发出可怕的哗啦啦的响声，令人毛骨悚然。

到了船边，老吴高兴地对我说：“哎！蒋参谋，有鱼吃啦！”

“怎么有鱼吃啦？”我惊奇地问一声。

“水位一下降，鱼渐渐都集中到一快了，有的被抽水泵打上来啦！你看，我在出水口放一只萝筐，已经等到十几斤哩！都是半来斤重的小鲫鱼，自然灾害，鱼也不长个了。”老吴笑着说。

“那好，咱们就不再挨饿啦！该增加点营养喽！我去通知其它船也按你的方法做。”

几天了，真是过够了吃鱼瘾，跟鱼鹰似的，靠吃鱼为生了，鱼当饭，饭当菜。

但好景不长，船上的油、葱、姜等计划调料都用完了，吃鱼倒成了老大难。看着一堆堆的新鲜鱼，没有油、葱、姜、料酒，烧熟了，腥得难闻，腥得头脑发涨，不要说吃，闻一闻，就要呕吐。

一天，团结大队电灌站的一帮小青年，他们知道我是北方人，爱吃饺子，正巧在夜里水泵打死一条十多斤重的大鲤鱼，他们捞了上来，作了加工，放了一点盐、葱，特地去买来几斤白面，包铰子，并派专人找我，请我去吃鱼肉饺子。

那个年头，社员口粮不够，忍饥挨饿，能有鱼肉铰子吃，是最大的口福了，我特意从招待所买一瓶老白干，准时出席赴宴。

到了电灌站，他们真是热情不得了，端上来一盘热气腾腾的鱼肉饺子，北方人喝酒吃饺子，既当菜又当饭，很是乐胃。

我喝了一口酒，挟住一只水饺就往嘴里送，咬了一口，好家伙，那鱼腥味直扑脑门，头都被熏痛了，恶心反胃，吐了又怕他们说话，好不容易吃下去半只，片刻，这半只饺子在胃里闹翻了天，跟晕车船似的，呕吐了。

我说：“昨晚在招待所吃了一块红烧肉也吐出来啦！”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要整吞才行哩！”他们向我介绍了经验。

“现在再叫我整吞就不容易喽！胃门被关住啦！”我毫不介意地说。

2月20日上午，大地刚从薄雾的晨曦中苏醒过来，肃穆清凉的芦苇圈着的一个池塘边，鳞光闪闪，浓密的芦苇在寒风中摆动，鱼在跳动，击水翻波。

一条鳊鱼浮上水面，啪啦啦……几乎一直窜到我的脚背上了，接着它翻了个身子，那模样像是人的半张脸，然后，睁着圆圆的乌黑眼睛，瞧瞧我，就一个猛子扎下去，往深处游去了，摇摇摆摆像是槭树的叶子。

我被抽干后的水上世界浪漫色彩迷住了，东瞧瞧，西望望。再存细一看，脚边污坭处有一条足有二尺长的大家伙，在那里乱摆动，是一条大黑鱼，可清楚地看到它那黑色的小眼睛和两排雪白锋厉的牙齿。

唉！在黄天荡已经住一个多月了，今日回苏述职，何不将它捉住，路过盘门，给女朋友作个见面礼。

常言道，鱼儿离不开水，这条大黑鱼，别看它在水里有着霸主地位，见鱼吃鱼，遇虾吞虾，可无水的地方，也没那么有威力和神气了。

“鱼头有火”，看见了鱼，心神被鱼所吸引，就不怕冷了，尽管是立春过后，天还是比较寒冷的，这时，我脱掉鞋袜，将衣袖一卷，一只手卡住鱼的头部，另一只手抱颈，一用力，噌……嘭……地一声，这条二尺多长，足有五六斤重的一条大黑鱼，就被我抛上岸边了。

“看！这边还有一条呢！”老吴叫着。

我说：“好！老吴，你捉住它，我还要一条。”

那时候，市面上物资供应，均是按计划，凭证购物，一人一份，平时，走亲访友无礼可送，有两条鱼提着，是个高挡礼品。

三月初，我按领导的要求，按时顺利地完成了排水任务，大批部队进驻农场，围堤、翻耕，我返回了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