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的洗礼

有所作为是生活中的最高境界。

——马克思

1958年，绚丽缤纷的秋色使人眼花缭乱，田野、山峦、森林带着一种成熟的色调，显得苍郁、丰富和深沉，是一个万紫千红的丰收季节。

我们汽车训练队的新驾驶员训练，实施到山地驾驶阶段，为充分发挥训练与运输效益相结合，师部命令我们到福建省龙岩地区的障平县，一面训练，一面支援地方运输。

全队一百五十多名官兵，二十台嘎斯51型汽车，在大跃进、大炼钢铁号角声中，日以继夜地为障平县人民运送民工和铁矿石。

一天傍晚，突然接到障平县政府电话：“离障平县北二十里外凤凰山，森林发生大火，必须尽快扑灭，保证大跃进、大炼钢铁顺利进行，县委要求部队立即组织所有能参战人员，赶赴救火第一线，与当地民众一起战斗，扑灭山火。”

在电话里县委再三强调说：“凤凰山区系原始森林，山势险要，林深树密，野草丛生，地形非常复杂，要团结战斗，格外小心，不能去的地方，不要勉强，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损失和牺牲。”

队长放下电话，马上从衣袋里掏出哨子，嘟嘟嘟、嘟……紧急集合。

一阵急促的哨声，划破天空，震荡着障平县中学静悄悄的校园。（学生停课，到山里伐树、劈柴，炼钢铁，部队住在教室内）全连战士显得紧张、严肃，不知发生什么突然事件，战士们脸上呈现出一副僵硬的神色。不由分说，便潮水般向集合地点涌去。

在整齐的队伍面前，队长说：“同志们，障平县城北的凤凰山区，发生森林大火，地方政府要求我们去参加灭火战斗，这是一项光荣、艰巨的任务，我们一定要发扬解放军的光荣传统，英勇顽强，不怕流血牺牲，与当地人民群众一起，并肩作战，扑灭山火，减少国家和人民财产损失，保证大跃进，大炼钢铁胜利进行。现在，我们队除留守、病号、看家外，全部参加战斗。

出发！

队长一声令下，我们就向着火场方向飞奔。

夕阳衔山，障平县城北，影影绰绰的群山，像一个个睡意未醒的仙女，披着蝉翼般的薄纱，脉脉含情，凝眸不语；树木丛林也哭丧着脸，痴呆地站在那一动不动，好像森林大火就要烧到身前，灾难就要临头一样。

第一次投身到这深山老林救灾灭火，全队一百多人，紧张得手心里渗出了冷汗，默默地向前奔跑着。

到达火场一看，十几个山头的巨大火光，交相辉映，照得满山通红；轰轰隆隆！必必剥剥！活像一个大战场。火舌冲天而起，舔着乌黑的天空，碧翠的山林也映染成红色了。

望着熊熊燎天的烈焰，我们并没有扑灭山火经验，又是在夜里，地方生疏，队长、指导员也不知东西南北，也无人来联络、指挥。就凭着对祖国、对人民的忠诚，对祖国大好山河一片热忱，手拿扫帚、鲜树枝，顺着山坡，由西到东拉开一条长长队形，见火就灭、见烟就扑……。

很快就将一座山头的火焰扑灭了，接着我们又向着另一座林木茂盛的高山上扑去。

突然间，一个意外的情况发生了，起风了。原来我们刚到火场救火，并没有刮什么风，就是有点风，也是不大的北风，燃烧的草木树林，烟火向上冒，人在边上扑打，没有什么危险性，现在突然间变成了西北风，风力也异常的强劲，我们脚下的左面山上，已经被兄弟部队和民众扑灭过的山火，死灰复燃，经西北风一吹，烧过的杂草、树枝、树干又迅猛地燃烧起来了，形成明亮的篝火，青色的烟，像夜间的雾一样，滚滚地升起，升到树梢，便和半山腰的云雾、烟雾融在一起。于是，我们的头顶上，笼罩着流动的像云、像烟、像雾的气流，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风越刮越大，火焰越来越大，越来越猛烈，一棵树着火了，蔓延开来了，一片片树木，一片片竹林，火龙飞腾，浓烟滚滚，噼噼啪啪地发出如爆豆一般声响，把我们连队一百多人圈围在一座山坡上了。

我们处的这座山坡非常高大，它的右面是深不见底的峡谷，峡谷很长，两边巉岩耸立，峭壁连片，只露出狭长的一条天空，烟云滚滚飘荡。

要是火烧到左山脚下的一片树林，我们连队的唯一的一条退路就被切断了，情况十分危险，队长果断地下达了撤离火场的命令。

原来是一字形排开的一二百米长长的灭火队伍，我冲在前头，在最右边最远的地方，一听说撤离的命令，大家都望着队长方向，听着队长的声音，在呛人的烟雾中摸索前进，奔跑，先撤出的战士们眼看大火就要烧堵了退路，拼命地呼叫，指引撤退的方向和路线。

巨大的烟焰回旋在夜空，陪衬着冲霄红火，显得特别悲烈而雄壮。黑纱似的烽烟在飞舞着，要把我们吞噬。

最后，就剩下我和我班的一名战士叫石来义没有撤出，大家一看就急了，队长和战友们纷纷奔向右后方一座山顶处呼喊：“喂！老蒋，四班长，原路已经不能返回，快向我这方向撤离，要快，大火快烧过来啦！”

上山容易下山难，向右下方撤走的山坡很陡，都呈五六十度以上，山草、树叶积累得很厚，脚踏上去软棉棉的，可枯烂叶子下面的山石头，却是光滑滑，湿润润的，人走在上面稍不留神，就有滑倒，滚入山涧的危险。

我和石来义走的很慢，是因为向队长指引方向撤离的路途中，从古到今是无人留下过足迹。还要尽可能地避开竹林，树丛，深厚易燃的山草，手中缺少依托，走一步，脚落在山石上再稍用力踏一下，一步一个脚印，以防滑落。

这样，虽然看起来走的缓慢了，安全系数倒提高了，即使是山火烧到身边，脚底下少量枯叶、山草，也不会燃起燃眉大火，带来致命危险。所以，任凭队长和战友们如何着急、呼叫，催促，快快！快！……我心中还是很坦然。不慌不忙，在山火微光中，在一片片漆黑的原始山林里，害怕一失足而成千古恨。

呼呼蔓延的火舌，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突然，有一条山涧挡住了去路，涧谷有两三米宽，涧谷两边像天工神斧砍伐而成的悬崖，陡峭光滑，裂缝纵横的峭壁上长满了青青的苔藓，绿意森森，令人望而却步。

涧谷对面是高耸入云的山峰，几十棵大松树像一把巨大的遮阳伞，把山坡遮得寸草不生，光秃秃的；迷蒙灰暗的涧谷中一股阴森之气直往上扑，涧谷底似有嗡嗡鸣声，时幽时响，神奇而又可怖。涧谷有多深，有多长，是夜里，在若明若暗的火光中，黑乎乎的，谁也看不清楚了。

绕道过涧是不现实的，也是不可能的。

望着这条并不算宽大、两面陡峭、十分险要的山涧，纵然能跳跃过去，也无法立足，重心不稳，重新跌入山涧里。

死路一条。我的心一下子茫然了，望着将要袭来的山火，看看眼前的山涧，我和石来义处在前进无路，后退无门的绝境中。一个简单而又复杂的问题在心中徘徊起来，马上就可能牺牲了，它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连个告别话都来不及说，二十岁，就和光明、美丽和希望断绝了关系。我觉着好像已经掉下了这万丈的深渊里，黑暗像座高山压在头上，像被大海淹没了全身，气也透不过来，话也说不出来了，觉得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痛苦能和我此刻的痛苦相比，这种痛苦是那样锐利，那样深刻，又那样复杂，那样沉重。

听着、望着对面山顶上队长和战友们热情的呼唤，像春风在耳边吹沸，如清泉流入心间，一种甜美的、沁人心田的感情涌上了心头，瞬间全身增添了无穷的力量。一定要活着，一定要冲出去，一定要跳过这个山涧。

说来也挺怪的，在十分危急，分分秒秒都对生命的价值考验的时刻，沉着冷静，把生命置之度外，心倒能沉静下来了，精神也安然多了，恐惧和失望就像一缕青烟似的散去。

我撩开那呛人的烟雾，观察着涧谷的地形、地貌，寻找着逃出死亡的路线。

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在右前方二十多米远涧谷对岸，有一棵小榆树，树干有杯子那么粗，枝叶长得也不茂盛，滑溜溜的，映进我的眼帘，它生长在谷涧坡石缝里，树姿虽不巍峨，挺拔，但遒劲有力地斜立在涧谷的岸边上，在一闪一闪的火光中显得格外耀眼，一看就给人以苍劲无畏的感觉。

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呵！”，仿佛把涌到喉咙口的一颗心又重新放回胸膛里，觉得头顶上的星光又重新亮起来了，我兴奋地高声喊到：“石来义，快过来！”

“班长，有什么事？”石来义来到我身边问到。

我拉住石来义，指着那棵小树对他说：“你看见了吗！那儿有一棵小树。

“对！看见了，班长！”石来义稳健地回答道。

我说：“只有那棵小树能救我们俩人的命了，它是我们跳过去后唯一的救命依托，你看，对岸地势略高于这边，阴暗潮湿，坡又陡又滑，没有那棵小树作依托，即使是跳过去了，也不可能停住、站稳，有再滑下山涧的危险。我已经目测过了，小树和涧谷宽度，三米多一点点，你对准那棵小树先跳过去，在跳的时候，我可在你屁股上用力一推，增加一把力，准能跳过去；你跳过去后，抓住那棵小树或者树根，就不会滑下去了。站稳后，再把小树往这面压一压，离我近了，我跳过去时，就能有把握抓住它啦！”

“不，班长，你会打篮球，能蹦能跳，你准能跳过去的，还是你先跳过去吧！”石来义微张着眷恋的眼睛对我说。

石来义在这危险时刻，把生的希望让给我，真是个无私无畏的英雄之举，我的好同志、好战友！好兄弟！但我是班长，是他的领导，怎么能丢下他，只身逃命？我严肃地说道：“胡扯，我跳过去了，你笨手笨脚，一个人怎么办？要死死在一块。看见了没有，全队一百多战友，都在对面的山顶上看着我们，期待着我们，队长也在等待着我们，你一定要跳过去，你也一定能跳过去！”

“听命令，快，我俩的性命就在你这一跳上了，看准了，不要怕，记住，一定要抓住那棵小树，不能有丝毫马虎！”我果断地下了命令。

“是，班长，你放心！我一定能抓住！”石来义做个习惯性的立正姿势，义无反顾地说。

“好，准备——跳！”

人们常说：“急中生智”，“急”也可以产生巨大的能量和勇气的。

石来义，有一米八五的大高个子，身体微胖、健壮，刚满十九岁，脸皮黧黑，眼睛明亮，满脸流露着年轻人妩媚而又愉快英武神态。

他是个地地道道出生在江南水乡，吴县湘城的田泾，阳澄湖畔农村长大的农民青年，使船摇橹是个行家里手。体育成绩一直不合格，连个球都不会拍，绳子不会跳的笨手笨脚的小伙子，甭说跃沟跨涧了。

但这时的他，没有一点犹豫、没有一点胆怯，双手向两边一挥，像个雄鹰展翅，飞身一跃。       

说时迟，那时快，我在他那墩实的屁股上用力一推，只听叭嗒一声，就跌趴在对岸谷涧旁边了。

不知两人用力过猛 ，还是由于天黑看不清，石来义跳过山涧后，落在那光滑湿润的山涧坡边上，并没有准确地抓到那棵小树，手偏离小树根部还有近二十多公分，我一望，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要是滑下去就完了。          

石来义，真是好样的，就在他跃过去后落地的一刹那，一看，没抓住小树，未等身体重量的中心下移，顺势将身体向旁边一纵，左手向边上一摆，狠狠地抓住了那棵小树的树根。

要说奇迹，今天，石来义创造了独一无二的奇迹，从他出乎人意料地神勇中可以证实，在非常紧急和危急时刻，人有时能超越自已的生理极限的。

得救了，无情的山火，已烧到我的脚跟，裤子已被烧了一个洞，要不是站在上风头，人就被山火烤焦了。

我含着被浓烟熏得睁不开眼的泪水，用树枝将身边正在燃烧枯叶、山草，拍了拍，然后向后退了二步作为助跑，顺着斜坡，纵身一跃，像个打篮球三步上篮动作，一下子就跳了过去，逃脱了一次劫难。

事后得息，全国灭火英雄，铁道兵8533部队龙均爵烈士，也是在那天夜里，在灭火战斗中光荣牺牲的。

一个人的作用也许是渺小的，但是，当他把自己完全贡献给革命事业的时候，就显示了一种高贵的品质。

一月后，经上级批准我也荣立三等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