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同太爷堂哥的媳妇，十几年前得了失心疯。
都说她是疯婆子，早死家人早脱难。丈夫这么说，儿子这么说，女儿也这么说。
她站在灶台上蹦跶，左手挥锅铲，右手拿菜刀，头发扎煞直立插俩稻秆，活像一只正被围追堵截的雉鸡。
我是穆桂英。呀……呀……呀……她亮开嗓，像一只学打鸣的母鸡。母鸡打鸣不吉利，不是家里死鸡死鸭，就是婆子篡权。丈夫狠狠一扁担抡了过来，打死你这死货。她麻利地跳下灶台，一路奔，一路呼：打死人啦……打死人啦……女儿站在家门口，皱着眉看她，不追不赶，一脸嫌弃。
其实她是不幸的主。没疯的时候模样俊，人也温和贤惠。有天上山打猪草，看一座荒坟上长了一大片大蓟，粉嘟嘟地开着花，一朵一朵在坟头招摇，美得很。她很想摘几朵回家插瓶子。她爱花，打柴回来，总要在两肩的柴垛上插一大把火炮花（杜鹃花），下山路，一走一个颤，那些花火辣辣地晃着，象有满园春色。双乳峰顶下的沟涧旁有株大山茶，一到春天花团锦簇，打完柴她也要采上几个花骨朵带回来，放在灶沿上，看它们一朵一朵地开。这坟上的花开得实在招魂，她忍不住跳下用镰子小心地割了好几枝。毕竟在坟头，她的心有些发虚。“嘿，你在坟头采花，不怕被鬼招了吗……”一大嗓门吆喝。她吓了一大跳，浑身直哆嗦，又听到一串笑：我吓你呢，哈哈哈。原来是邻居张三。这一吓，她捋了胸口半天缓不过神，走路像踩着云。一回家便倒了，吃猪心，请郎中，请跳神都不见好，从此她失了心，疯了，再也没有好过。
她天天出走。像无根的野草，风里来，雨里去，不着家，比春天的燕子还忙。春天里遍野绿幽幽的禾一浪浪翻，像绿绸一样，她看不到。白露到了，稻子晾花，村里空气像糯米一样香，她闻不到。她把洗衣做饭忘得一干二净。像只狗一样，嗅着花香进山，一把一把吃杜鹃花瓣，嚼得满嘴红。有时候她蜷在大杜鹃树下睡觉。那些紫白的花朵从树上飘下来，盖着她，活像一只花斑野猫。野猫叫春。她不叫，她有大力气，可以摔盆揭瓦挠孩子。
可她打不过孩子，只有挨打的份。她疯了，女儿得喂猪，做饭，洗衣，挨骂，奔跑着上学，没空管她，也不想管她。丈夫打她打得凶，女儿觉得那是她是自找的，该打。啥事都不做，只会傻乐，大呼小叫。有天居然被邻村的一个男人带进密林，实在是丢人现眼。
丈夫的脸黑得像炭。他一言不发，翻箱倒柜找麻绳。
她被绑在厨房的柱子上，有些慌，挣扎着。她的眼睛惊恐得睁着，头上的野花醒目地乱颤。丈夫铁青着脸，拿藤条抽她，一鞭下去，一条痕。她魂飞魄散，双脚交替地乱蹦，活脱脱一只青蛙。又一鞭下去，一条痕，她大哭起来，满口脏话，骂他娘，哭得撕心裂肺。
受委屈她懂。骂人她也懂，可她忘了生活。家里乱得像狗窝，吃饱了她倒头便睡，天南地北都是她的床。她活得像条野狗，日日东奔西走，急匆匆从这村走到那村，又从那村走到这村，好像有做不完的事。她总觉得自己哪件事没有做，可是是什么，她又想不起。她心里有伤痕，好像丢了至关重要的宝贝，可是丢在哪，她不知道。
对她来说，每个夜晚都那么冷。在哪都一样。她胡乱找了些东西吃，蜷在灶口。夜总是那么黑，像墨一样浓。厨房的门敞着，田野里微白的光让世界裹了霜。有天她好像正常了些，摸到了房间，爬上床。丈夫一翻身，一脚将她踹了下来，她像猫一样嘤嘤地小声哭 ，在地板躺了一夜，冰凉了一夜。像个死去的人。
做啥都不对。都不称丈夫的心。她知道。死了算了，怎么还不死。这疯子。丈夫看见他就烦，就想拎棍子。她常像一只被使气的人踢飞的狗，嚎叫着出去，到处乱窜，偶尔有些清醒，又可怜巴巴地闪进厨房。有次家里爬进了条蛇，扭着身子在厨房里乱转。她吓得直提裤子，赤着脚乱蹦，尖叫。丈夫刚好回来，将蛇挑到田里，随手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按到墙上，狠命就摔。村里人都说只有疯子的家才会进蛇，这让丈夫更是气得要死：这疯子，这疯子，打死你。只会坏事，饭不煮，猪不喂，衣服不洗，一身臭烘烘。还偷吃。打死你。
她常挨打。经常蓬头垢面，鼻青脸肿。
疯的时候，她三十三岁。结婚十三年。刚结婚时，丈夫很宝贝她。我那时不过十多岁，住城关。有一回，他们俩来我家，呆了几天。我见他俩几乎每天都坐在床上，拥着被互相调笑，亲热，也不避嫌。有吃的，你一颗我一颗地往对方嘴里送。她的笑很特别，一笑就低头，弯弯的眼睛朝下，只让你看到睫毛闪烁。现在她不笑了，不是哭，就是自说自话，或者像猪狗一样蜷着，迷糊地对你笑。
几年前，听说她死了。溺水死了。一个风雨夜，她又跑出去了。她总是来来回回地跑，跑得大家都麻木了。那晚风狂雨骤，野地里万物都在呜咽，一阵一阵哽气。河沿的垂柳狂扭腰，披散着枝条，发出一阵阵呜呜的叫声。田野里稻浪狂舞。她非常快乐，扑入雨帘里，奔跑，尖叫。雨水如剑，从背后推搡她。抽打她。她一路飞奔，趟入河面，没有回头。
我有时想，她活得太苦，死了也是一种解脱。想起十多年前她来学校找我，我煮了碗面给她，她硬是要将脚下的靴子脱下来谢我，心里就很难过。她记得人们对她的好，只是忘了自己，忘了回家的路。
回家的路有万万条，心之所向只有一条。我想，她所扑及的，是否就是她心里最想要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