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文学回忆录》妙语

1.人说难得糊涂。我以为人类一直糊涂。希腊神话是一笔美丽得发昏的糊涂账。因为糊涂，因为发昏，才如此美丽。
2.《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
3.鲁迅的幽默有类似倾向，但鲁迅不能称为绝望者，他有红的成分，黑多红少，鲁迅是紫色幽默。
4.诺贝尔奖，好像是个世界性的中状元。中状元就会有运气。
5.综合上述，雷声很大，能讲吗？我有我的能讲。结结巴巴，总能讲完，总能使诸君听完后，在世界文学门内，不在门外。
6. 我讲文学史，是一种压力的传授。我们讲了四年，正在承受压力，许多人受不了，回家了。他们有乡愿。
7. 文学是脑的艺术，无声无色，和感官没有关系，却感动你，魔术性最大就是文学，你感动了——就是几个字呀！
8. 我们讲课长达四年。为什么要学世界文学史？就是刚才说的，文化的第一要义，是广义的整体性。加一个“广义的”。如何在这个整体性中取得一个我们自己的制高点。
9. 《地粮》中，纪德忽然说：“担当人性中最大的可能，这是一个好公式，我来推荐给你。”五十年来，我的体会：人性中最大的可能，是艺术。
10. “文学是可爱的”——不要讲文学是崇高伟大的。文学可爱。大家课后不要放弃文学。文学是人学。至少，每天要看书。
11. 世上有许多大人物，文学、思想、艺术，等等家。在那么多人物中间，要找你们自己的亲人，找精神上的血统。这是安身立命、成功成就的依托。每个人的来龙去脉是不一样的，血统也不一样。在你一生中，尤其是年轻时，要在世界上多少大人物中，找亲属。精神源流上的精神血统：有所依据，知道自己的来历。找不到，一生茫然。找到后，用之不尽，“为有源头活水来”。西方也把《圣经》叫做“活水”。
12. 我们要有耐心读古人的东西，要体谅他们的好奇心，如鬼怪之类。现代人喜欢真实——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前，以为已写得很真实了，到陀氏一出，啊！文学能那么真实！到普鲁斯特，更真实。
13.西方就有这好处：有这样健康的爱情教科书。中国要么道德教训，要么淫书；要么帝王将相画，要么春宫图。
14. 福克纳领诺贝尔奖时说：说到底，艺术的力量是道德力量。大鼓掌。可他平时从来不说这些大道理。他书中不宣扬道德的。道德在土中，滋养花果——艺术品是土面上的花果。道德力量愈隐愈好。一点点透出来。哈代，陀思妥耶夫斯基，耐性多好！哪里宣扬什么道德。
15.现代文学，我以为好的作品将道德隐得更深，更不做是非黑白的评断。
16.中国近百年没有文学杰作。所谓继承本国传统，吸收外国经验，都是空话。什么“典型环境典型人物”，还是不知“人性”为何物，只会向怪癖的人性角落钻，饥饿呀，性压抑呀，好像“人性”就只一只胃，一部生殖器。
17. 自己不会写通俗小说，但我非常尊重通俗小说。这是文学上的水、空气，一定要有。最好在三十岁以前读，而且一口气读完。

木心(1927-2011)

　　诗人，文学家，画家。本名孙璞，字仰中，1927年生于浙江乌镇，自幼迷恋绘画与写作。

　　1950年至1970年代，任职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画余写作诗、小说、剧作、散文、随笔、杂记、文论，自订22册，“文革”初全部抄没。“文革”被监禁期间写成狱中手稿66页。“文革”结束后获得平反。1982年赴纽约，重续文艺生涯。2006年应故乡乌镇邀请，回国定居。2010年，木心散文体小说集《空房》英文版在美国出版。

　　著有《哥伦比亚的倒影》、《素履之往》、《即兴判断》、《琼美卡随想录》、《温莎墓园日记》、《我纷纷的情欲》、《狱中笔记》、《鱼丽之宴》、《云雀叫了一整天》等书。郑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