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贼作父

玉钟妈发现，玉钟这些日子着了魔似的往王大柱家跑，发的工资也大多买烟买酒孝敬他了。她原本是瞧不起王大柱的，不仅因为王大柱因偷盗坐过三年牢，而且没有正经工作，喝酒、赌博、打老婆，说白了，就是人渣一个。虽然住在一条街上，两家并无来往。她百思不得其解，儿子怎么给这种人搅在一起，只好瞅机会好好问问儿子。

说起来，玉钟妈是个苦命的女人。打小家里穷，兄弟姊妹们多，父母养活不了，送给城里戏班子学唱戏，省点嚼口。等长到十八九岁刚刚唱红，人称“玉兰香”，就被城南韩家店恶霸地主韩占礼看上，强行买去做了三姨太，生了儿子玉钟。土改时，韩占礼被镇压，她们娘俩也被扫地出门。本来，村上也分给她们三间房，几亩地。可是她自小学唱戏，不会侍弄土地，无以为生。再加上孤儿寡母在乡下不好混人，就又回到城里戏班子。这时候，戏班子改成了市剧团，老班主当了副团长，念起旧情，收留了她们母子。在剧团里，她忍受着人们的唾弃鄙夷，逆来顺受，小心唱戏，勤奋练功，一份微薄的工资慢慢把儿子养大。她的全部希望在儿子身上，可是，儿子大了又怎么样了呢？

玉钟在剧团中长大，耳濡目染，从小就会唱戏，而且像模像样。初中没毕业，就进剧团工作，正式当了演员。他长得有点娘，专攻男旦，一出《蝴蝶梦》把戏迷们唱得如痴如醉。他聪明，精力充沛，有力气，青衣、花旦、刀马旦都有涉及，颇有功力。可是，他慢慢发现，尽管他勤奋，努力，但都抵消不了出身带来的负面影响。他被排除在核心演员之外，但凡有重大演出，他就被靠边了。最让他伤心的是，国庆十二周年演出《梁祝》，团里安排原本让他演A角的，临到演出，他被莫名其妙地撤换下来。他愤懑，他不平，他无可奈何。有时候，一个人跑到小酒馆喝得酩酊大醉。慢慢的，他变了，玩世不恭，破罐子破摔，待人阴阳怪气。以戏喻世，以世入戏，有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戏里还是在戏外。二十好几的人了，周围没有朋友，也不谈对象。有人怀疑他的性取向，只有妈妈玉兰香知道，他是在悲观厌世，自暴自弃，用玩世不恭的外壳把自己包裹起来。这样下去，可怎么的了啊！

玉钟和王大柱交往，始于一次偶然。那一天，他下班走到一条背街，碰见几个混混。几个混混人高马大，喝得醉醺醺的，一上来就动手动脚。一个混混说：“这个玩意儿娘们吧唧的，今儿我非看看他有没有**。”另外几个混混跟着起哄，上去就扒玉钟的裤子。眼看受辱，王大柱出现了，骂那几个混混：“什么东西，几个大男人人欺负一个小戏子，有意思吗？”王大柱虽然在人们眼里是个烂人，可是他人强壮，蛮横霸道，有过“前科”，在街面上对混混来说，还是有震慑力的。几个混混见状，一哄而散，他得救了，对王大柱感激涕零。出于礼貌，他买了烟酒，去王大柱家登门道谢。这样，一个怀才不遇的小戏子，一个屡教不改的劳改释放犯在一起喝起了大酒，说了许多该说的和不该说的话。席间，玉钟还为王大柱唱起了《窦娥冤》，你听：

“没来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好生埋怨。有日月朝暮天上悬，有鬼神掌著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涂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作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扶危济困，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眼泪水涟涟。”

字正腔圆，声声凄楚，把个王大柱这个粗愚之人也唱得眼泪巴巴的。王大柱说：“你那点事算个逑，莫放在心上。”他给玉钟讲起了他的历史。他说他从小家里赤贫，流落到城里遇到师傅入了行。可他历来偷的都是贪官污吏为富不仁人家的。不想这一次偷到了检察院法院家属院，不判你判谁？趁着半醉半醒，玉钟说：“我打小没了父亲，就认你做干爹吧？”王大柱说：“啥干爹呀，你就当我的亲儿子得了，咱爷俩是老鼠黄狼不嫌骚啊。”玉钟双膝跪地，一个头磕下去：“爹！”王大柱哈哈大笑，顺手从腰里摸出一个硕大的白玉坠，说：“这是多年前在一个官宦人家顺的，我就是断顿三天也没有舍得卖了，今儿给了你，也算咱爷俩相识一场。”玉钟说：“爹，从今儿起，你就是我的亲亲的爹。我孝顺你吃，孝顺你喝，给你养老送终。”王大柱频频点头，让玉钟干娘重整酒菜，接着吃喝，一下子喝到大半夜。

玉兰香知道了儿子拜王大柱为干爹的事，气得把玉钟大骂一顿。她说：“人家养儿子望向上哩，你咋光往下坡子出溜呢？那王大柱是啥人你不知道啊，解放前不学好，解放后还是偷，偷，坐了三年大牢。咱剧团好歹也是文化单位，你这样今后在单位咋混呐。你、你这是认贼作父啊！”玉钟顶妈妈一句：“我就是认贼作父。他就是贼，小偷，江洋大盗，也比恶霸地主韩占礼强一百倍。”一句话，像刀子捅在了妈妈的痛处，玉兰香捂着脸缀泣，再不说话。儿子大了不由娘啊！他看妈妈痛哭流涕，说：“妈妈，你看我这个样子，还有啥可怕的？我二十好几的人了，做事自有分寸，我的事往后你别管了。”

从这时候起，玉钟编了一套自己也不相信的鬼话。他说母亲玉兰香和王大柱是同乡同年，青梅竹马，相亲相爱，怀了玉钟。后来父母棒打鸳鸯，把玉兰香卖给韩占礼。解放后玉钟找到了亲生父亲王大柱，父子相认，就差到老家认祖归宗了。你说说，小城就这么大，老人老街坊们也都在，谁不知道玉兰香的底细？可是，人们越不相信，玉钟越说得勤，说得多。他相信，谎言说一千遍，就成了真理了。保不住有的人就会相信，假的就变成真的了。

还有一件瞒着妈妈的事，那就是到王大柱的老家城北三十里王辛庄去认祖归宗。那一天，玉钟打扮得漂漂亮亮，王大柱两口子也衣帽整齐，专门雇一辆小轿车去王辛庄。王辛庄王家是一个大家族，上上下下几百口子。王大柱给族里当然另有说辞，说他当年给一个女戏子相好，可是女戏子被恶霸地主霸占了，解放后他才找到了亲生儿子。说得鼻子一把泪一把，不由族里人不相信。恰好老族长是个戏迷，玉钟给他唱一出《牡丹亭》，把老族长高兴得神魂颠倒。给玉钟开了入族仪式，续了族谱。刚好玉钟是方字辈，取名王方中。还摆了宴席，招待玉钟一行。玉钟也拿出好烟好酒好糖招待族人，大家皆大欢喜。

又过了一段时间，玉钟去看王大柱。王大柱喜滋滋地告诉玉钟：“我又跑了两趟，村里镇里都弄好了，只差派出所一个印了。如果派出所盖上这个印，拿过来你就可以改户口了。”玉钟听了，高兴得恨不得抱住王大柱亲一口。他犹豫一下，说：“爹，派出所那个印好盖吗？”王大柱说：“没事，我们王家，在乡里办这么个事还不算个啥事。”

这一夜，玉钟几乎没有合眼。他盘算着，只要派出所盖上那个印，拿到城里把户口改了，今后填写履历表时，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写上贫农成分四个大字。饶这样，在不在剧团工作做不做演员又有啥关系呢？大不了换换工作，换换单位而已。他想起了一句戏词：“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去当八路。”心里十分得意。

被人称作娘泡的玉钟也着实爷们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