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窗·贪官泪（短篇小说）

他坐在监室的铁床上，呆呆地看着监室上方小窗口平射进来的一束阳光。由于窗口太高，他只能看见阳光，却看不见外面的天空。不过，能看见这一束阳光，此时此景，也算是一种奢侈。这时，他看见的是戒备森严的监室，实实在在的铁门铁窗，想起前些年流行的迟志强的歌：“铁门啊铁窗啊铁锁链，我手把着铁窗看外边。外边的生活多么美好，何时重返我的家园，何时重返我的家园······”当年，他的生活还蒸蒸日上，无限美好，有理由嘲笑迟志强：“知道铁门铁窗不好受，为啥还要犯法？”现在，感同身受，冰冷的铁门铁窗，看守警官们如铁门铁窗一样冰冷的面孔冰冷的言语，让他不寒而栗。为什么本来铺满阳光鲜花的大道，锦绣一般前程，一步一步会走到这里呢？他一次次的反省，一次次在自己有限的认识空间里搜寻，却得出这样的结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想着想着，迟志强的歌出了唇：“铁门啊铁窗啊铁锁链······”

“5769，嚎什么嚎？”狱警大声斥责。

“报告政府，我喉头有点不舒服。”他耍了个小聪明。

“再嚎，让你蹲小号！”狱警也无意给他认真。

到监狱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报告政府”。他一听到这句话就反胃，可又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说。说得甜媚，说得腻人，作为讨好“政府”的小手段。“政府”是什么？在他位高权重的时候，在他如日中天的时候，“政府”是什么······是他可以想象的任何一种东西。是手中的牌，大棒，官威······只要他需要。在任副县长的时候，一个公安局副局长说话无意中得罪了他，他设一个局，把副局长送进了监狱。他代表政府给副局长谈话：“进去好好改造，前途嘛，还是会有的。”都进了监狱了，还“前途”个屁呀！他到下面各个局部门乡镇巡视，无疑是政府的化身，声大气粗，威风八面。现在，每一个狱警和管教，在他面前都是政府，他深深体会到这两个字的分量和含义。

也可能是特殊待遇，他住的是单间。约五六平大，一扇铁门，靠过道一个带栅栏的窗户，靠后墙一个碗大的小窗户。监室里一张小床，一个尿桶，别无长物。尿桶没有盖子，发出浓烈的骚臭味儿。这对于长期养尊处优，经常出入豪华会所五星级酒店的他来说，无疑是十八层地狱。可是他得忍着。人常说，人得跟着奈何走，无可奈何呀！他看看后窗的阳光已经退去，知道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今天的晚饭是两个玉米面窝窝头，一碗白菜汤。窝窝头又粗又硬，难以下咽。白菜汤不咸不淡，少滋没味。可是他依旧强迫自己把饭吃完。他怕死，他舍不得自己美艳绝伦的小三，舍不得胖乎乎乖巧伶俐的小儿子，舍不得自己零零星星隐散在外头但足可以让自己让家人安安乐乐享用半辈子的浮财。在位的时候，大宴一三五，小宴天天有。四大菜系八大菜系的菜，他都吃腻了，无论什么样的美食，他也吃不出个好来。一天，在市里最豪华的悦来升酒店，面对着一桌子美味大餐，他竟心血来潮，对酒店经理说想喝鲜荔枝汤。可能是时令不对，鲜荔枝在市面上已经没有了，经理问荔枝罐头行不行。他脸一沉，说，算了，不喝了。把个经理吓得心惊胆战，连忙打电话，发短信，往全市各大冷库搜寻。终于在一个冷库的角落找到一筐鲜荔枝，经理吓出了几身冷汗才勉强过关。开罪了他，酒店只能关门大吉了。

半夜了，他躺在床上睡不着。已是秋末，被子有点薄，寒气让他浑身发紧。往天这个时候，该是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时刻。情妇小三、同事下级、美女名媛，甚至是有了急难有求于他或者慕他权势投怀送抱的少女学生，来者不拒，刻意搜寻。在美酒和伟哥的作用下，五十多岁的他依然是闺中饿虎，色里恶狼，翻云覆雨，平地起浪，恨不能享尽天下所有美色。在市里他有一个情妇叫白妮，不到三十岁。人白净，性格温柔，跟前有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她原先在市针织厂工作，下岗后卖化妆品、保健品，样样干得都不好。一次机会认识了她，贪恋她的美色，给她买房买车，给钱给物，安排了一个吃财政的工作，把她包养起来。有时候出双入对，出入会所酒店商场，并不忌讳人们的议论，简直到了胆大妄为的地步。

夜渐渐深了，他仍然毫无睡意。过去的事，历历在目犹在昨天。他出身一个普通农家。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又笨又丑，人称“煨壶”。煨壶，就是过去农村在灶上烧水的一种土瓦壶，上小下大，可见形象之差。他个子不高，五短身材，长着父亲一样的“煨壶”脸。只是他身体壮实，干活有一股子蛮力，人称“小钢炮”。初中毕业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后考上本乡的农业高中，高中毕业回家参加劳动，也算一个回乡知识青年。回乡后，他积极参加劳动，为群众做好事，很快被群众选为生产队长，后入了党。其年逢省城知识青年下到村里，村里为了便于管理，成立了一个知青点，派他去知青点当主任。知青回城后，他回到村里，被选为村支部书记。人走红运马走膘，走了时运不得了。当了几年村支书，村里面貌有了一些发展。恰遇上当时上头有一个“干部年轻化知识化”的政策，被提拔成吃“皇粮”的国家干部。还别说，他还真是个干部料子，能吃苦，肯钻研，工作作风泼辣，公正无私。从乡党委办公室主任干起，乡党委副书记，副乡长，乡长，乡党委书记，县委副书记，副县长。后平调为市开发区管委会主任。

人是会变的。当你位高权重，当你一呼百应的时候；有人抬轿子，吹喇叭，像众星捧月一样围着你的时候；也是政纪败坏世风日下众干部攀比腐化的时候；更是权力得不到制衡个人野心无限膨胀的时候，他像一颗苹果，表面光鲜，内里却全部腐烂了。开始，每年给老爹老妈做寿，收寿礼三打五十万，到后来，这就成了小菜一碟。在他管辖的部门，收受贿赂，替亲戚朋友谋取利益。卖官鬻爵，捞取黑金。不知道他总共捞了多少钱，有人估计，说他有这一辈，下一辈，第三辈也花不完的钱。

他人生最“辉煌”的时刻应该是在他当了市开发区管委会主任以后。这几年，地方财政成了土地财政，政府的主要收入来源于出卖土地的收入。开发区成了地方政府的皇冠，开发区管委会主任成了皇冠上的明珠。你想啊，开发商想得到土地，那个敢不对掌握着审批大权的主任恭恭敬敬俯首帖耳？况且，奸商们追逐的是利益，能贿赂当官的一块钱，就能赚回成倍乃至数倍的利益，傻子才不干呢。土地又是不能复制，不能再生的特殊商品，紧缺物资，那么掌握大权的主任不红，不牛，于理不合啊！于是，金钱成了暗流，滚滚而来。美女、黄金、珠宝、古董、楼房、名人字画，都成了炮弹，赤裸裸的，连糖衣都不用裹。在干主任的这十几年，没有人能计算出他捞了多少老百姓的血汗，挥霍了多少国家的资产。

也是合该他们灭亡，也是他们明抢暗夺得丧心病狂，东窗事发的原因是基于一个案子。开发区征用桃花大队五百亩土地，仅以每亩六万元的价格给了桃花大队。卖给开发商的价格是每亩六十五万。更可笑的是这笔巨款没有进入国库，连弯也没有绕，直接进入了他和其他五个贪官的兜里。他的账面上，数字涨出四千万元。其他五个贪官有省里的，也有市里的，反正他是官职最小的。开始，他也有点发憷。这么大一个项目，这么大一笔款子，能揉进眼里吗？能不烫手吗？有人给他说，不怕，咱上头有人，出不了事情。他看看那几个人的官位，个个位高权重，权势逼人，心里胆子就放大了。再说自己已经年近退休，如老头儿躺在灵薄上打哈欠，有一哈没一哈，这也许是最后一笔了。心一硬，脚一跺，签好办理了各种文件。不知是何人举报，走漏了消息，上级监察部门来人把他拘走了。此一去便如展翅的黄鹤渺无消息，电话不通，短信不接，没人知道他的下落。此间，民间传言，把他拘走，是要撬他的嘴巴，因为其他的贪官都比他官大。八个月后，案情公开，说他贪污受贿一百四十万，判刑十四年。

现在的他在监狱可以说度日如年。别的不说，就拿劳动来说实在是吃不消。虽说他也是农家子弟出身，可几十年养尊处优，加上荒淫无度，身体早成了空心大萝卜。每一次劳动，他都像小蚂蚁驼个大石块，身上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在战战兢兢地勉力支撑。他真怕哪一天一下子倒下爬不起来了。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有那么一天，走出监舍，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哪怕是吃的差一些，穿的差一些也好啊。有时候想想，又灰心了。十四年啊，从监狱出来已经七十多岁快八十的人了，好日子还有几天呢？再说，自己的身体能不能熬到走出监狱大门还两说呢。昨天，被晾了多年的老妻和儿子前来探监，夫妻父子抱头痛哭了一场。儿子问，你贪那么多钱干什么？现在都没收到国库了，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值吗？是啊，值吗？他也问自己。他说，儿啊，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早知道尿床一夜不睡了，身后的事儿谁知道呢？贪心啊，贪啊，人心不足蛇吞象，从古以来是这么个理儿。再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在滚滚浊流中，你不贪能行吗？比方这最后一次，贪了，有身家性命之忧；不贪，依然有身家性命之忧。嗨！难啊！

媳妇儿子走了，不知怎么的，他竟泪水不干。多年来，仕途之旅，果敢杀伐，心硬如铁，他已经不知道什么叫悲痛什么叫泪水了。短短的铁窗生涯，媳妇儿子的探监，竟捅开了他的泪腺，动辄让他珠泪婆娑。不过，在他内心层层包裹最隐秘的地方，还是有一丝庆幸的。他不是傻子，他知道，依他犯下的罪行，有两个头也不够杀的。为什么仅判十四年，他心知肚明。这十四年，不算短也不算长，起码还活着，起码还有一丝丝希望。八十岁以前走出监狱，还将有几年衣食无虞的生活。想到这里，他的心有了一点点慰藉。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啊！迟志强的歌声声在耳。“铁门啊铁窗啊铁锁链，我手把着铁窗望外边。外边的生活是多么美好，何时重返我的家园······”白天夜里，狱警们像喊狗一样呼来喝去，“5769！5769 ！”在这里，没有自由，没有人格，只有5769一个代号，只有冰冷的铁门铁窗，污浊的空气，粗陋不堪的饮食，非人一样的生活。此时此刻，他在想什么呢？老婆，孩子，阳光，空气，纯净水，温馨自在浪漫怡情的日子？花天酒地美女肚皮上的温柔乡？反正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打湿了枕头。为什么哭，哭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