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榕树下·冰淇淋

华奶奶又走失了。

华爷爷一家人聚在家里，紧急磋商，商讨找寻的办法。第一步报警，寻求警察的帮助。再就是亲戚朋友大动员，派出几路大军，以家为圆心，对周边社区街道进行地毯式地搜索。华爷爷急得在客厅里团团转，一个劲抱怨自己：“真是越老越没用了，连一个人就看不住，手拉手就走丢了？”华爷爷八十五岁，华奶奶八十三岁，是过了钻石婚的恩爱夫妻。前几年，华奶奶得了老年痴呆症，严重时认不得人，记不得家。

坐镇中军的大儿子看爸爸着急，说：“爸爸，你不要这样，不然妈妈还没找到，你倒急得咋的了。”华爷爷还是絮叨：“真是越老越没用了，连一个人就看不住，手拉手就走丢了？”今天上午，他和华奶奶在菜市场买菜，买了西红柿、辣椒，买西葫芦的时候，他松开她的手去付钱，一转眼华奶奶就不见。前几次走失，都是好心人或者警察根据她身上的标牌给送回来或者发来信息。而这一次，刚刚换了衣服，她身上没粘标牌。他以为，一刻不停地拉着手，总不会走失，可偏偏出事了。大儿子安慰他说：“妈妈身上没有多少钱，又没身份证，走不远的。”他一听更着急了：“没有钱吃啥，喝啥？夜里住哪？”

大半天过去了，一夜过去了，各路人马反馈回来的消息，没有一条是让人高兴的。他几乎一夜没睡。有时候瞌睡狠了，坐在沙发上刚合上眼，突然又惊醒过来。他把六十多年来和老妻在一起的事一桩桩一件件细细梳理一遍，想从中找到有用的信息。他记得，那一年他从部队复员回来，被安排到国棉厂保卫处，当了一名普通干部。人们说，国棉厂别的好处不说，就是大姑娘多，找媳妇近水楼台，不难。可是，好心的阿姨们给他介绍了几个姑娘，不是驴不走，就是磨不转，楞是没成。后来，他二姑给他介绍了柳小青姑娘，他一眼就相中了。小青姑娘身材不高不矮，模样不胖不瘦。瓜子脸杏子眼，油红水白。见了生人低眉顺眼，羞答答惹人爱见。当然，他的自身条件也是没的说，刚从朝鲜战场回国，党员，战斗英雄，厂级的后备干部。人高大帅气，爱好打篮球，是厂业余篮球队的主力。不用问，这样的王老五是厂里姑娘们婚姻恋爱的上上之选。两家老人也都欢喜得不得了，真是一面定终身。婚后，柳小青生了两双儿女，过日子精打细算，孝顺父母，善待邻里亲朋，是厂级的模范媳妇。老人们说，好女人佑三代。她孝顺老人，侍候送走了公婆。对他更是一日三餐冬棉夏单，照顾得无微不至。她养大两双儿女，培养出两个大学生，两个国家干部。她更是带大了大大小小十来个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他们的家庭，也升级到市一级模范家庭。日子虽然平凡琐碎，但也顺风顺水有滋有味。不幸的是，前几年她得了老年痴呆症，清楚一阵糊涂一阵。严重时完全失忆，谁都不认识。有时候半夜把他推起来，问他是谁，怎么睡在她身边，弄得他啼笑皆非。他说，不认人就不认人吧，只要她觉得幸福就行了。

突然，一个地方像电光石火一样在他心中闪了一下，马上叫大儿子：“去森林公园，大榕树下。”大儿子发动汽车，爷俩风驰电闪般朝森林公园奔去。森林公园离市区五十公里，开车不过半个来小时，老爷子的思绪却穿越时空，回到当年他和柳小青热恋的情景中去了。那天，他和柳小青在森林公园玩，转了老半天，后来转到了大榕树下。大榕树是森林公园的著名一景。大榕树有五六抱粗，绿荫如盖，魏巍赫赫。一排排气根粗大肥硕，非常壮观。柳小青累得满脸绯红，说：“华哥哥，我渴了，想吃冰淇淋。”他说：“你在这别动，我去给你买冰淇淋。”他到公园门口去买了两只冰淇淋，匆匆往回赶。因为公园门口离大榕树有一里地，怕冰淇淋化了，便装在大茶缸里。还是部队的老习惯，出门老三件，黄挎包、军用水壶、大茶缸。特别大茶缸更加珍贵，是在朝鲜战场上国家慰问团发的，上面七个大红字：献给最可爱的人。柳小青端到大茶缸，冰淇淋已经半化了。她给他吃，他说：“我不喜欢奶油味。”她嘻嘻笑着，用指头怄一坨抿在他嘴里。两个人嘻嘻哈哈地笑着，吃着。有一坨抿歪了，抿在他脸蛋上，鼻子上，他也把冰淇淋抹在她脸上，两人大笑不止。看着心爱的人幸福的娇态，他的心也像冰淇淋一样融化了。

大儿子在森林公园大门口停车场停好车，爷俩便急匆匆地跑进公园。走近大榕树时，一眼看见华奶奶依偎在大榕树树根旁，睡着了。华爷爷上前一把抱住她，说：“宝贝，可找到你了，真真把人吓死了！”华奶奶睁开眼，说：“你是谁呀？我不认识你。”他说：“我是华哥哥呀！”她摇摇头，“你不是，华哥哥比你帅多了。”他“哦”了一声，从挎包里掏出大茶缸，掀开盖子，里面有两只冰淇淋冒着气儿。她捧着大茶缸，眼睛在他脸上瞅了又瞅，说：“嘿嘿，还真是的。”

回去的车上，华爷爷问她是怎么去到大榕树下的，她也说不清楚。从她断断续续的表述中，可以知道情况大概是这样：华爷爷弯腰付钱的当儿，她看见一个非常像华爷爷的人便喊着追了过去，追到大街上，发现什么也没有，又往前追下去。后来看见去森林公园的公交车，上了公交车，一路来到大榕树下。她确信，华哥哥一定会来找她的。

以后的日子里，华爷爷对老妻照顾得更加细心。一日三餐，茶水糕点，衣服被褥，个人卫生，面面俱到，无以复加。还有，他从不让她脱离他的视线半步。家庭儿女子孙，全得围着这个中心任务转。两年以后，华奶奶因心梗去世。他把大茶缸葬进了她的墓里，里面还有两只她喜欢口味的冰淇淋。人们都说，华奶奶是带着幸福和甜蜜走的。每当祭扫，他总是给亡妻说：“青妹，等着我，在大榕树下等着我，过两年我就去陪你。到时候，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