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金圣叹

    金圣叹是明清易代之际的江南文人。他的名气，是缘于他的批《水浒传》。他批《水浒传》，见解虽非十分独到，但文字汪洋恣肆，妙语恢谐，为世人所喜爱。他除了批《水浒传》，还批了别的书：《离骚》、《庄子》、《史记》、《杜诗》、《西厢记》，共称“六才子书”。他的散文，都在他所批的文字中，最有名的是他替施耐庵作的《水浒传序》，《水浒传》和《西厢记》每卷开首的引言，洋洋洒洒，明快如火，也都是很好的文章，《唐才子诗》中谈诗的短札，也很富有趣味，有许多为明人小品中之佳品。

    金圣叹的思想立场，是维护封建统治阶级的，即使在满清异族统治之后，也是如此。他喜欢《水浒传》，但痛恨造反，于是便来删改这部书，将书中71回以后，梁山归顺朝廷征辽、平田虎、王庆、方腊的部分删去，而写了一个“卢俊义惊噩梦”的结局，让水浒英雄被天神嵇叔夜一网打尽。他在这一篇挫劣文字中，借嵇叔夜之口，骂梁山人物为“万死狂贼”——“‘你等造下弥天大罪，朝廷屡次前来收捕，你等公然拒杀无数官军，今日却来摇尾乞怜，希图逃脱刀斧！我若今日赦免你们时，后日再以何法去治天下！况且狼子野心自信你不得！我那刽子手何在？’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声令下，壁衣里蜂拥出行刑刽子二百一十六人，两个伏侍一个，将宋江、卢俊义等一百单八个好汉，在于堂下草里，一齐处斩！卢俊义梦中吓得魂不附体，微微闪开眼，看堂上时，却有一个牌额，大书‘天下太平’四个青字。”

    金圣叹出名，还与另一件事有关，即“哭庙”事件。清朝初年，江苏吴县有个姓任的知县，上任伊始，就催逼钱粮，威吓百姓说：“功令森严，钱粮最争。”用几十片大竹片浸以尿里，“日日侯比，负欠数金都责二十，欠三钱以上者亦如是”，打死很多人。他自己却从中贪污了一千石米。正在此时，顺治皇帝驾崩，地方官设幕府堂，哭灵三日。当地秀才们便借机闹事，到文庙哭庙，要驱黜县令。事情闹到巡抚衙门，县令却说：自己到任不久，无从得银，“而抚台索馈甚急，故不得已而粜粮”。这就将巡抚攀了进来。巡抚便给朝廷上了一个折子曰：一、“看得兵饷之难完，皆由苏属之抗纳”。二、秀才们“厕身学宫，行同委巷。当哀诏哭灵之日，正臣子哀痛几绝之时，乃千百成群肆行无忌，震惊先帝之灵，罪大恶极”。三、“县令虽微，乃系命官，敢于声言扛打，目中尚知有朝廷乎？”四、“串凶党数千人，群集府学，鸣钟击鼓，其意欲何为哉！”当时，清朝统治还未稳定，东南一带，叛乱时起；朝廷用兵，正需钱粮；而秀才带头，聚众闹事，尤为大忌。于是，这件反对腐败的集体上访事件，就转化成一件“现行反革命”案，奉密旨：18名秀才处斩。其中8人妻子家产籍没入官，8人中就有金圣叹。巡抚、知县皆无事，知县回到衙门，变本加利，对衙役说：“我今复任，诸事不理，惟催钱粮耳！”

    过去，人们将金圣叹案说成是文字狱案，文字狱案就是从思想、文字上反抗满清统治政权。但鲁迅先生说“其实并不是的”。金圣叹其实并不是明亡后不与满清政权合作的顾炎武、黄宗羲那样的仁人志士，也没有像张岱那样披发入山去当遗民、隐士。亡国似乎与他并无多大关系，只是终日兀坐，以饮酒、著述自娱。他最喜欢屈原，平日以《离骚》下酒，读一段《离骚》，饮一口酒，但他又并不像屈原那样慷慨悲歌，忧国忧民，而是醉则须眉戟张，遇到贵官豪绅，以嬉笑怒骂为快事。入清后，曾参加过一次会试，以“如此则心动乎”为题作文，篇末竟这样写道：

    空山穷谷之中，黄金万两，露白葭苍而外，有美一人，试问夫子动心否乎？曰：动动动......

一口气写下39个“动”字。这样的文章，自然不可能中选。他哭庙后被押到南京，先吃两夹棍，再打三十大板，直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这时他仍不忘诙谐，用批《水浒传》的笔法给家人写信曰：

    杀头至痛也，籍没至惨也，而圣叹以无意得之，不亦异乎？若朝廷有赦令，或可相见。不然，死矣！

    关于他临刑时的传闻很多：

    一、昔日他想批佛经，一个和尚说，我出个上联，你若能对上，即拿出佛经让你批。和尚的上联是“半夜二更半”。金圣叹怎么也对不上下联。临刑时，正值中秋，他突然想起了下联：“中秋八月中。”连忙要儿子去告诉和尚。可惜已无时间再批佛经了。

    二、临刑时，刽子手举起了屠刀，他突然喊：“慢！”说有话要对儿子说。儿子连忙跑来，他附耳悄悄说：“豆腐干与虾仁同嚼，有火腿味。”

    三、弃市之日，作一家信托狱卒寄妻子。狱卒将信呈官，官疑信中必有诽谤之语。启缄视之，信曰：“字付大儿看，盐菜与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传，我无遗憾矣。”官大笑曰：“金先生死还侮人。”

    这似乎颇有些视死如归的气概，但其实不然。鲁迅先生说这“是将屠户的凶残，使大家化为一笑，收场大吉”。鲁迅看问题是深刻的，金圣叹的确不能与文天祥、谭嗣同、秋瑾等烈士慷慨就义、从容赴死的英雄气概同日而语。他只反对官府的贪渎，却并不反对满清统治的凶残；他将他的遭祸，看作是无意中得到的祸，而不是民族压迫，还希望“朝廷有赦令”；至死也没有说一句反抗满清统治的话，甚至还不如一个“20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强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