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一个叫卡洛的截肢商人

热度 2已有 144 次阅读2023-7-14 20:21 |系统分类:短篇小说

        女友骂我孬种是在秋后月末的一个傍晚。那天我正开着车送她回家,在拐进离家不远的一条小道时,发现路边停着一辆微面,我放慢速度,小心地错身而过,她忽然叫了起来:“停车!停车!”,接着又小声地问:“你看那两个家伙是不是人贩子?”我把车稍微往后倒了一点,看见微面的另一侧有两个男人正在使劲拖拽一个哭喊的女孩,看样子是要把她塞进车里。我正试图弄明白是什么情况,女友已经用力地按了两下喇叭,把我吓了一跳。我下意识地赶紧开车走人;女友急了,一边朝我吼叫,一边伸手抢夺方向盘。我勉强用右臂阻挡着她,加大油门,快速离开了是非之地。但女友不依不饶,一路上吵闹咒骂,到了家门口,仍在数落我是个孬种,说我是个树叶掉下来都怕打着头的胆小鬼。“你看看你现在住的那个破地方,还有你工作这么多年一直没变的那么一点破工资,小字辈的都升上去了,就你还是个小职员,为什么呢?因为你就是个墨守成规、不思进取的窝囊废。当年在大学里我看你不声不响地埋头读书,以为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就跟你走到了一起,没想到你除了会读书,什么也不是。你滚吧,你在我的眼里根本就不算个男人!”说完,她一甩手,掼上车门,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楼道。

       同往常的争吵一样,我选择了隐忍退让。在别人眼中的男女朋友吵架,在我们这里只有单向的批判和发泄。开车回去再次经过那条小路时,面包车已经不在了。进了自己的房间,还没来得及拆开方便面的包装,房东就推门走了进来。“小蒋啊,跟你说个事儿。”他顾自把屋里唯一的那把椅子拉到自己的屁股底下,对着地面说:“明天有个装修师傅要来加一个隔断,从下个礼拜起,你跟新来的租户合用这个房间,本来我是想让你从下个礼拜起多交一倍房租的,但考虑到你可能有些难以接受或者交不起,就为你着想,让别人替你交上涨的那一部分。你要还是觉得不合适呢,那我今天晚上就把这间屋子收拾一下,以免明天新找的租户要看房子。现在经济形势不好,股市大跌,我赚的一些钱都赔在里面了,日子比谁都难过。”

       当天夜里踯躅在街头时,每当想起房东的话,我就觉得他的语气与单位里的老板如出一辙。几天前在宣布提拔新来的一个同事时,她把我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解释说,新提拔的职位非常具有挑战性,之所以没有考虑我这个老员工,是不想让我承担太大的压力。深秋的夜晚有些寒气袭人,我缩在巷子里的墙根下,不断扯拽着床单和背包,试图裹得更紧一些,悉索的声响触发了上面窗户里的灯光,还有干咳的声音。我不想被别人怀疑为乘夜行窃的盗贼,便起身转往另外一个胡同。找到避风处刚刚坐下,上面的窗户打开了,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大爷露出了脑袋,他问:“你在这儿干嘛呢?”我告诉他夜里无家可归,想借用他的屋檐凑合一晚。大爷伸长脖子看了看,确认我单身一人,行囊空空,便说:“这么冷的天,可别在这冻死喽,你赶紧找个暖和地儿,别在这跟自己过不去,听到了吗?”

       我背着包,抱着床单,漫无目的地瞎逛,寒冷刺激着双腿,竟不知不觉来到了灯火通明的车站。里面虽然暖和,但安检员说必须有票才能进入。我只好买了一张开往南方的车票,只有这次列车正在运行。候车室里的暖意渐渐恢复了我的神智,我想也许这是天意,自己必须有所改变了,离开寒冷的被窝,前往温暖的远方。如果在此处所有人的眼中,我都是个可以忽视的窝囊废,那么离开就是与己与人最好的选择。迁徙他处,我并不想要证明什么,只希望挣得一丝体面和尊严。或许房东说的对,大家的日子都不容易,到了南方,我发现找到一份称心的工作并非易事。每个老板都有自己拒绝的理由,性别、年龄、学历乃至相貌都是他们对你说不的合理套路。终于,报纸广告栏上的一个雇主愿意与我面谈。“你要找的理想工作当然有,拿到合同顺利入职也并非难事。”面试的人简单问了几个问题后,说:“你先交一千五百块手续费,我们过两天就帮你搞定。”这么说,你们只是中介,并不是自己招人?他笑了,我能看出他的眼中满是鄙夷,觉得我的问题既愚蠢又幼稚,“这里没有我们人力资源顾问的介绍,你不会找到任何一份好一点的工作。要不你就去试试。”我默默地交了钱,因为之前的两个礼拜,我已经试过了。但我没有想到的,是他让我去上班的地方,就是马路边举着牌子招苦力的小作坊。每天光着膀子把铁块放进高温的炉子里,等变得火红后再用钳子取出来用力地捶打,敲砸成规定的形状和规格。晚上下班时,屋外的一切影像在我的眼中都是红色,所有的声音在我的耳里都是低沉的长鸣,双臂也成了自己敲打过的铁块,沉重而又轻飘。我想过一走了之,却又觉得对不起已交的费用。晚上躺在床上,我开始痛恨自己,觉得前女友并没有骂错,我就是个胆小鬼,是个浑浑噩噩得过且过的废物。第二天下班路上的遭遇让我更加确认了这一点。

       当时天还没有黑定,劳累了一天,我正浑浑噩噩地往宿舍走,就感到自己被撞了一下,然后是“啪”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我稍微缓过一些神来,看见面前站着三个人,个个光着膀子,胳膊上都是醒目的纹身。其中一个一把抓住我,说:“小子!你走路不长眼吗?把我大哥的苹果机都撞掉了,你看,破成了这样,还不赶紧赔钱!”我有些懵,看着他们的架势心里有些发怵,脑袋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赶紧赔钱消灾。我把口袋里的所有钱都掏了出来,抓着我胳膊的家伙一把夺了过去,对另外两个人扬了扬,又回头对我笑着说:“你这是打发叫花子呢?我大哥的手被你蹭破了皮,就不跟你计较了,这苹果手机破了,你总得陪吧?知道这机子大哥花了多少钱才抢到手的吗?因为用了几天,就算我们仁义给你打个半折,五千块钱一分也不能少!”接着,他脸色一变,说:“走,带我们去你家里拿钱!不然就把身份证交出来!”

       躺在木板床上,我开始愈加痛恨自己,既是因为失去的钱财,更是因为自己的无能。一夜无眠,即将天亮时,在迷糊之间,我突然明白,自己并不是懦弱,而是对不确定性的天生逃避乃至恐惧。从小到大的教育都是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不要节外生枝。当初找工作,我之所以轻信那个所谓的中介,就是因为内心深处以为中介就是工作的保证。及至遇到那几个流氓,又觉得逃跑、报警、抗争或打斗都不会有好的结果,唯一能做的就是息事宁人。女友说的对,我就是个怕事的孬种,要不就得脱胎换骨,打开封闭的大脑,接受意外和变化,学会与不确定性相处,学会在不舒服的情景里泰然自若。我自认为是个善良有爱心的人,但每次遇到需要帮助的人或事,我从未伸手、从未解囊,因为我既没有面对未知的勇气,也没有敢于挑战的决心,更没有敞开胸怀的毅力,我就是个苟且偷生、猥琐怯懦的井底之蛙。我忽然发现我此前从未认清过自己,也不明白在他人的第一印象中,我会是什么:帅气而亲切?丑陋而厌恶?柔软而可欺?我尚未学会用别人的眼光来看待自己。我掀开被子,一屁股坐了起来,我要离开这个地方,偷渡出境,到另外一种环境下锤炼自己,逼迫自己成为心胸开阔、敢做敢当和思维敏捷的人。

       偷渡的旅程如同涅磐再生,好在最终有惊无险地来到了境外,我打算在这块大陆上一边打工让自己生存下去,一边观察别人的人生,了解这个世界,毕竟这里是人类文明的高处和方向。一开始,我也是四处流浪,干一些零散的黑工,晚上也像在国内一样,睡过马路。有一天晚上,我准备在教堂边上的墓地里过夜,因为那里安静,早晨起来很晚也不会有人打扰,不像在公园,很早就有人进来遛狗。我刚在墓碑前一块平坦的地砖上铺好床单,一个骑自行车的家伙停了下来,问:“你在这里露营没有帐篷吗?”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正在犹豫怎么回答,他又说:“这一带有不少狐狸,如果露天过夜,小心被它们咬伤。前几天就有一位被咬破了鼻子,血流不止,被急救车送进了医院。”他见我还是没有说话,就走了过来,对我说:“你要是没有地方过夜,可以去我们的宿舍暂时度过一晚,那里也有两个亚洲人,说不定他们可以提供一些帮助。”我看他不像是坏人,话说得也颇有诚意,便点了点头。他推车带着我走了没有很远,到了一栋看似有些老旧的别墅前,敲开门后,把我交给了里面的人。原来他们都是一家餐厅的厨师和杂工,里面果然有两个同胞。通过他们,我总算有了一段稳定的工作。

       但后厨仍然是个封闭的世界,同餐厅里的客人没有任何交流,同外面的世界更是没有联系。两个月后,我跳槽到一家市区的酒吧,虽然只是负责食物和清洁,但毕竟有了开阔眼界的机会。在酒吧,酒保的工作最吃香,有不少单身女顾客会跟你调情乃至投怀送抱;它也最赚钱,每天晚上都会有丰厚的小费落入个人的腰包。最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便是打扫卫生,几乎没有哪一天没有客人不吐在当场,有的在宿醉之后大小便失禁,如果有斗殴,地上更是杯盘狼藉,酒水和饮料撒得到处都是。更可怕的是清扫厕所,每次打烊之后,你都会发现,这里是世界上最龌龊肮脏的地方,与一墙之隔的花天酒地简直就是一个地狱一个天堂。有的客人酒醉之后难以控制自己,会把大小便随意拉在地上,还有的可能是兴奋也可能是恶作剧,会把污秽物随意涂抹。每一天我都要花至少一两个小时才能把男女厕所收拾干净。

       我在酒吧的工作要求我总是第一个开门,最后一个关门。因为在夜晚来临之前,进门的客人大多是点一些小吃去填饱肚子,酒保无需早到。有一天上午,我正在准备食材,一个常客走了进来,他说昨晚喝醉了,没有付钱就回了家,现在过来为昨天的酒水结帐。他留下了比往日要多一倍的小费。在酒吧,酒保们一般并不期待从常客那里得到多少施舍,他们几乎每晚或每周都会光临,点上一杯同样的酒水,坐在那里静静地消磨时光,不像流客,有时会大手大脚,一旦勾引得手或玩得开心,会异常地大方。当天晚上,我把那个常客留下的小费都交给了昨天值班的酒保威廉,他非常感激,平日他们最担心也最痛恨的客人便是隔日结帐,因为这样所有的小费都会被别人拿走,他没想到我会这么无私。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威廉在有事迟到或异常忙碌时,都会让我帮忙招待客人,这让我有了获得额外收入的便利,更有了直接同客人接触的机会。可笑的是,他说我的身高有些矮小,缺少做酒保的先天条件,建议我踩一副高跷,就连穿上高跟鞋都不足够。他的理由是,身材高大可以吸引女性顾客,她们会大把地花钱,还会来跟你调情;对于男性酒鬼,你可以居高临下监视他们,威慑他们,防止逃帐或闹事。“更重要的是,打烊后清理那些污秽,你踩着高跷就不会弄脏你的双脚了,不过你要防止摔倒!”他说。

       在我离开这家酒吧前的一天晚上,生意异乎寻常地火爆,我照例帮着酒保招待客人。坐在吧台前的是一个叫麦克的常客,因为酒精成瘾已经同老婆离了婚,孩子也不来看他。每天晚上,他都会坐在那里,晕晕乎乎地消磨时光。这些常客各有各的故事,但毫无例外地都已经结束了人生,余下的日子已经没有了任何反转的可能,不会有一丝变化的精彩,不是等着在街头瘫倒猝死,就是夜半在回家的路上被汽车撞飞。他们同酒吧里那些期待着某种机遇、随时准备拥抱惊喜的流客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一边留意着麦克,防止他前仰后倾时摔下高脚凳,一边随口应付着另一位叫琳达的常客的唠叨。忽然,厅里传来巨大的喧哗声,每次有这种吵闹时,我都知道打斗会不可避免。果然,离吧台不远处有两个男人正在搂抱撕扯,这一桌本来是一群女生,其中的女主因为乳腺癌复查治愈,带着一帮好友过来庆祝,我只知道之前另外一桌的一位男士可能对女主有意,为她买了一杯酒,并借机蹭了过去,跟她们接上了话头,现在却与别人开打,难道有人争锋吃醋想半道劫花?在保安把两个家伙轰走之后,威廉骂骂咧咧地回到了柜台,他说,另外一个男人给女主的闺蜜买了酒后,也想蹭过去搭话,就在他走到她们的桌前时,一个酒鬼正好踉踉跄跄地去厕所放水,撞到了正与女主聊得火热的第一个男主,他以为要上桌的第二个男主撞了他并要抢夺他的猎物,便借着酒劲二话不说揍了他两拳,后者当然不能示弱丢脸,直接撸起了袖子开干。

       在国外打工游历三年之后,我回国开了一家小超市,半年后,又开了一家分店。在分店开业前的那天凌晨,我正开着皮卡运货,忽然听到身后有赛车轰鸣着靠近,还没有来得及看一下后视镜,就感到脑袋像被砸了一下,猛地撞在了仪表盘上,接着弹回座背,我感到自己的脖子都要断了。过了好长时间,我才缓过神来,发现皮卡已经被顶到了路边,车头抵着一颗大树,正冒着一丝轻烟。我下了车,发现追尾的轿车已经面目全非,汽油和酒精的味道掺杂在一起,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虚幻感觉。司机耷拉着脑袋,动也不动,腹部被什么东西顶着,不断地往外冒血。我又看向同样昏迷的副驾,不禁大吃一惊,那是我的前女友小香!

       当天下午,在交警队做完笔录后,我直接去了医院,小香尚未苏醒,我看着这张依然熟悉的脸庞,思索着等她醒来后,该如何告诉她男友已经去世的消息。我推迟了分店的开业,每天抽空去医院看望她。到了第七天,小香终于醒了,看见我开门进去,有些恍惚,直到我在床前坐了好长时间,才犹豫地问:“你是中子?”我点了点头,她看了看四周,又问:“你怎么来了?”我告诉她我是车祸的另一方,她一直看着我,没再说话。医生告诉我,小香需要很长时间慢慢恢复,需要亲人的耐心陪伴。我觉得医生可能把我当作她的亲人了。在南方的这座城市,她和我都是远离故土和家人的异乡人,我也不介意被误认为她的亲人来照料她。

       一个月后,小香可以在搀扶下拄着拐杖慢慢地走路了,我每天都会扶着她在医院的走廊里小心地走个来回。“你是什么时候到南方来的?”在每日的行走中慢慢消除了尴尬和戒备之后,有一天她问。“在我们吵架的第二天我就来了。”我说,“但并没有呆多久。我辗转去了好几个国家,边打工边旅游,主要还是想开阔眼界。”停顿了一会儿,见她没有回应,我又说:“这几年我最大的收获并不是打工挣了钱,而是认识了不少人,经历了很多事,还读了不少关于进化论的书。我现在理解了人类是如何走到今天的,又将往何处去。”这时我们已经回到了病房,小香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躺下,而是靠卧着。她看着我,问:“听起来,你好像已经开悟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在我们还是男女朋友时,经常是她给我上课,讲各种考古发现,以及这些发现同进化论的关系。她当时在考古研究所工作。我清了清嗓子,说:“我的理解是,进化可以总结为三点,第一,遗传是非习得性的,是基于基因或生殖细胞而非体细胞,也就是说,后天的习惯或经验无法遗传,长颈鹿之所以脖子长并不是因为它们一直昂着头去吃树顶的枝叶;第二,尽管遗传的本质是基因的复制,但基因会有突变,导致一个物种会有不同的变种,乃至形成全新的物种;第三,无论是基因遗传还是遗传漂变,自然会做出自己的裁判,不能适应环境的都会被淘汰。今天所有的长颈鹿都有很长的脖子,就是因为短脖子的都被大自然淘汰了。”停顿了一下,发现小香的表情并没有多大的变化,我继续说:“人类之所以能脱颖而出,是因为在两个方面我们都没有听天由命,而是作出了抗争。对于非习得性遗传,我们发明了文字和纸张,虽然后天的经验无法通过基因传给后代,但通过书籍,我们的后代可以学习,从前辈的经验里吸取教训并掌握知识;对于自然的独裁专断,我们并不被动地接受,而是去改变自己生存的环境,让环境来适应我们;唯有对于遗传漂变,我们还没有取得大的进展,虽然基因技术有了起色,但我觉得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即使我们可以进行基因编辑,突变依然会发生。”小香终于说话了:“偶然性或不确定性是永恒的。”

       “对,我想起了以前你对我说的,必然性只是偶然性在更大时空尺度下成熟后下的一颗蛋,它可以诞生出飞鸟也可以孵化出毒蛇,关键是看必然性所处并自我营造的环境能让谁成活并长大。你知道吗,在国外打工时,我忽然想到,一个事件的发生概率与它对人生的影响成反比。某件事越是偶然,发生的概率越低,它对人生的影响就越大,反之亦然。比如,中了彩票大奖,或者出了车祸。。。。。。呃,我是说在酒吧偶尔瞟了别人一眼,却被当作是挑衅,结果挨了致命的刀子,这个世上有好多这样的例子。”

       小香示意我扶她起来,“我们再出去走走,大夫说我可以到后面的院子转转了。”医院大楼的后院更像一个花园,蜿蜒的小道犹如山溪,围绕着亭阁在花草间出其不意地分叉、转弯、回旋,又在某把座椅处惊喜会合。“一个粒子有许多种穿越空间的方法,而它却只能选择一种,它选择的方式就是完全随机。”小香说,“最大的偶然及其影响是生命的诞生。孕育生命的各种要素碰巧在这颗星球上汇聚一堂,作为它的最高形式,我们人类怎么能不对偶然心存敬畏呢?”

       我点了点头。生命在各种机缘巧合下出现,人类在无数的偶然变化中成长。比如我们的繁殖。不在家族内部近亲结婚,而是与陌生人结缘,规避确定性、追求变化,正是我们优化自身基因的手段。如今有无数的大龄男女难以婚配,甚至没有对象,这是自由恋爱的一个必然结果。在包办婚姻的时代,每一个男孩每一个女孩都会有一个归宿,但现在有哪一个男孩女孩希望回到那样的时代呢。民主亦是如此,在我们每个人都可以行使自己的权利后,必然会出现很多争论甚至观念冲突,但我们谁也不想回到所有的权利包括思想自由都被剥夺的时代。可惜在平庸无趣和未知变化之间,我们大多数人都是选择前者。

       “你在国外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听起来过得挺好的,为什么又跑回来呢?而且是到了这里?”我站在亭子里看着其他一些病人和家属在小径上散步,她却盯着我问。

       我知道她会对此好奇的。“这事说来话长。每天早上去酒吧上班的路上要经过一家连锁超市,有一天我有些内急,便进去借用厕所。完事后,在经过收银台往外走时却被值班的店员叫住,她递给我一杯咖啡。我以为她弄错了,便说我并没有点咖啡,只是去了趟洗手间。她笑着说:请放心收下。每天我们都会为前十位顾客提供免费咖啡,这是我们老板定下的规矩。我当时正想从酒吧辞职,便向店员要了老板的电话。这家连锁超市在当地大约有十几家分店,老板是个意大利人,名叫卡洛。他让我去城郊的一家分店做仓储管理,其实就是收发货物,汇报库存,并为货架补缺。有一天,我正在商店后门等着卡车送货上门,卡洛却跑了过来。他说转账系统坏了,今天只好亲自给送货人一张支票。“伙计,你喜欢这里吗?”在等待货车到来时,他问。我告诉他,这个城市的人文风情别有特色,他的超市管理风格也颇为不同。我以前在另外一个城市的商店干过,老板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份管理守则,其中一条写着,对于任何一位进来的顾客,我们都要竭尽所能让他们掏空口袋并负债累累才能离开。我告诉他,我很喜欢现在的这份工作,但我只是个过客,注定不能久留。卡洛用严肃的神情看着我,又问:我见过很多背包客,他们大多只是走马观花,拍些照片当作炫耀的资本,但我也见过几个真正的旅人,他们四处游走是为了疗愈内心的情伤。我一眼就看出来,你是第二种。我笑了,没有回答。卡洛也笑了,他说:当然,你的眼神里除了失恋的忧伤,还有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你刚到我的店里不久,可能还没有机会听到员工们私下里嚼我的舌头,但我可以亲自告诉你我的故事。

       我曾自杀过两次。第一次很老套,深爱的女友把我踹了,我觉得自己非常无能,感到将来再也不会爱上别的女人,为了最后一次证明我对她的爱,我从租住的五楼公寓跳了下去,幸运的是被树枝挡了一下,活了下来,但双腿却没有保住。在医院里苏醒后,我发现臀部以下空空荡荡,才知道自己从此成了废人,更加万念俱灰。在醒来后一个月的一天夜里,我把偷偷积攒的镇痛药**一股脑地吞进了肚子。之前跳楼时,一切都发生地极其迅速,在那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而现在服药后的心理却完全不同,在双臂和腹部开始渐渐麻木时,我突然感到了极大的恐惧,开始后悔。我当然没有死,不然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同你聊天了。

       我偷偷地瞄了一眼卡洛的裤管,这才注意到里面是金属假肢。卡洛继续说:虽然吞药后非常后悔,但被救活后的几天,我还是情绪低落,看不见人生隧道的一丝亮光。我心态的转变发生在第二周的周日。那天早晨醒来后,我看见房间里有一丝丝的光线,它们从窗外射进来,与护士刚刚端给我的咖啡的热气缠绕在一起,我忽然感到自己的心灵融化在某种莫名的氛围里,我说不出这种氛围是一种香气,还是一种光泽,还是我小时候在教堂里听到的管风琴的回响。窗外飞鸟的追逐嬉闹声落在护士柔和温暖的笑容上,让我升起了一份无名的感动,我当时渴望马上见到朋友和父母,希望立刻得到他们每天都会给我的爱抚和拥抱。完全恢复后,在父母的帮助下,我便做起了超市的生意,虽然前女友并没有回到我的身旁,但我也没有像当初想的那样得不到女人的爱情。”

       我被他的故事感染了,想了一下,小心地问:所以现在所有的连锁店都为先到的十位顾客提供免费咖啡,是来自于那天清晨你在病房里的感悟?

       卡洛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答非所问:主动放弃自己生命的人各有绝望的理由,但都无一例外地尚未看清这个世界,也未看透自己的一生。一旦有了清醒且透彻的理解,即使离开这个世界仍然是最好的选择,在那种心境下的放手也是最为放松和愉悦的。这是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的道理。”

       “你前天说开了两家商店,我猜你也会提供免费咖啡?”小香拄着拐杖小心地走下台阶,我只好在后面扶着她的胳膊防止她摔倒。

       “当然,除了咖啡,我还免费提供热茶、豆浆和点心,但我不会只选择前十位顾客,对于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人,我会全天免费。曾经有一个打工妹经常到我的超市买方便面,每次只买一包,而且是最便宜的。从她的穿着和掏钱的动作,我可以看出她过得非常拮据。我知道超市对面的工厂老板并不大方,每次她来时,我都会以买一送一或者处理过期商品的借口送她一根香肠、额外一包方便面或者其他一些食物。几天前,她过来跟我告别,说家里催她回去跟一个已经给了彩礼的人结婚,她来是想谢谢我,说在这个城市我是唯一对她好的人,每次我的微笑都会让她感到温暖,成了每天能够坚持下去的唯一盼头。她说会一辈子记着我这个好人。”

       小香停了下来,坐到小径相交处的椅子上,看着我,我站在她的面前,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就听她说:“你前面说,一件事发生概率越小,对人生的影响越大,而你刚才的故事却是个反证,你对那个女孩无疑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但并不是通过偶然事件,而是平日里的点滴关怀和照顾。”

       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看来她的大脑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又有了一贯的批判性思考。“嗯,你说的对,也许用日常的平凡给予别人意义才是我们能够做到的意义,毕竟我们谁也无法预测或控制偶然。”

       “也许吧,至少爱情可以作为一个证明。我们年轻时情愫初开,更期待偶然的相遇,并称之为缘分,但真正的爱情是细水长流的浇灌和平凡生活里的关心扶持。这也是我所期待的爱情,我觉得真正能与我走到最后的一定是一个可以让我接受他本真的人,而不是我所希望成为的人。而这样的人只有在平常生活中足够地成熟才有可能。”

       我觉得这可能是个很好的时机,便小心地说:“你还记得车祸发生时的情景吗?你的男友当时他。。。。。。”

       “我苏醒后就已经向护士打听了,也一直在为他祈祷,但愿他的家人不会太过悲伤。不过,他不是我的男朋友。头天晚上我去参加朋友聚会,天快亮时,他说跟我同路,可以顺便捎我回去,我当时已经有些醉了,根本没注意到他也早已酒精上头。我这几天一直非常自责,要是当时劝他打车就好了。”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小香抬起头,看着我:“当年劈头盖脸地骂你之后,我也同样地非常内疚,那天在单位被领导批评,晚上坐你的车时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的火。”

       我赶忙让她打住,“你当时想去阻止那两个人贩子是对的,可惜我当年确实懦弱。不过现在已经脱胎换骨,要是再遇到不公或者不义,我会像你一样挺身而出。”

       小香苦笑着摇了摇头,问:“你这几天同姚大夫说话了吗?”

       “谁是姚大夫?”

       “就是我的主治医师。看来他也没有告诉你。每次问他,我的腿能不能保住,是不是要截肢,他总是安慰说,你不要焦虑,先放松心态,早日让大脑康复再说。”忽然她话题一转,用命令的口吻说道:“把你的手机给我。”接过手机,她拨了一个电话,就听她说:“喂,是姚大夫吗?你好,我是曹小香的家属,我就是想问问,我们家小香的腿怎么样了,是不是要截肢,那样的话,我们就赶紧去筹钱。”

       我正暗自好笑,却发现小香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在接下来的沉默中,我们就那样坐着,直到暮色渐浓,我帮助她站起来,说,“天要黑了,我们回去吧。一般来说,消息总是结伴而来,一个坏的,一个好的。你刚刚只是选择了先听坏的。”

       小香把拐杖拄到左腋下,并没有挪步,抬起头不解地看着我。“好消息就是,假如真是那样的话,你不再需要的那双鞋已经有买家了。”我说,“我希望这次车祸的偶然灾难能与细水长流产生双重的影响。”

2

鲜花

握手

雷人

路过

鸡蛋

刚表态过的朋友 (2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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