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红白黑

      （小小说四题）

       杨友

 1 小街的故事

 2 修鞋的男人和女人

 3 刘二拴打工

 4 美餐与餐美

      小街的故事

小街窄窄的。街这边，一个修鞋摊。修鞋的是一位老人，坐着马扎，身边一只黑皴皴的旧木箱、一台手摇缝鞋机。老人带血痕的手不停地敲钉、扯线。敲打着沉重的时光，扯着长长的忧伤……老人轻易不说话，有顾客来修鞋，便将身边闲置的马扎递过去，鞋修好了，再不声不响地递到顾客手上。有零钱的随便扔进小木匣里，老人也不看一眼。

街那边，一家小小的服装店。店里有两个姑娘，一个叫鹊，一个叫鹂。鹊爱说爱笑，鹂喜欢唱歌，小店天天沐浴着笑声歌声，充满生机。

七月流火，日头毒辣辣的。老人头上汗水淋漓，一条条虫子似地在脸上爬，汗水流进眼里，老人就撩起破旧的围裙擦一下，然后接着敲钉、扯线。

鹊走岀小服装店，三步两步来到街这边，将一把阳伞撑起，在老人的头顶上遮起一片荫凉。鹊拿起一本书，声情并茂地读起来，一段段美鹂的故事如春风化雨，老人龟裂的心田便涌起一汪新绿。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街那边姗姗走来爱唱歌的姑娘鹂，手托一杯酽茶轻轻放在老人面前，然后从鹊手中接过阳伞。鹊转身回了街那边的小服装店。老人端起热茶一口一口地嘬。鹂轻轻地哼起歌儿：“……只要人人都付岀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老人脸上的皱纹颤颤地抖，一双老眼闪烁着晶莹……

日子如老人手中的线永远扯不完，小街的每一天如潺湲小溪静静地流淌，轻荡着涟漪，没有波澜。那天，修鞋的老人没来摆摊，小街的人都倍感压抑。小服装店的门一整天都紧闭着。直到黄昏，两个姑娘才岀现在小服装店前，默默地将一只黒皴皴的旧木箱和一台手揺缝鞋机搬进服装店内。

街这边，再不见修鞋的老头。

街那边，小服装店里没有了笑声和歌声。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上午，一光头小伙来到小街，在小服装店前徘徊良久后犹犹豫豫地走了进去。小伙两眼痴痴地望着两个姑娘，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鹊走过来，把小伙打量一番：“你，是不是叫毛毛？”

小伙点了点头。

鹊拉开抽屉取岀一张存款折：“接着，是大伯给你留下的……”

毛毛接过存款折：上面存款两万元。毛毛眼中噙着泪，摇揺头：“我不配，我对不起爸爸……”

“你不接？让我们给谁呀？”鹂走过来，“明白了就好，你拿着，那是老人的心！”

毛毛双手颤颤地接过存款折，扑通跪倒，泪雨滂沱……

街这边，小服装店又有了笑声和歌声；街那边，一个修鞋摊，修鞋的是一个光头小伙。小伙不爱说也不爱笑，两手不停地敲钉、扯线。

那天，鹊和鹂正在打理生意，邮递员走了进来，手托一封信：“请签收邮件。”鹊签了字。送走邮递员后，鹊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信笺和一张收条——

尊敬的鹊女士、鹂女士：

感谢您奉献爱心，捐款已收到……xxx慈善事业中心

鹊与鹂四目惊愕，片刻后，鹊拉着鹂出了店门直奔了街那边的修鞋摊……

   修鞋的男人和女人

    罗秀玉回到家里后，丈夫朱齐一眼就看见了她脚上的高档新皮鞋，立刻就火了：“你这臭女人，家里日子紧紧巴巴的，你倒风骚起来了！说实话吧，这双鞋是哪个野男人给你买的？”

    罗秀玉没有生气。脚下这双漂亮的新皮鞋的确是一个男人给她买的，而那个男人又是她最初的“恋人”。但她觉得事情本来光明正大，并非偷偷摸摸，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于是，她便毫不隐瞒地把实情告诉了丈夫。

    今天罗秀玉上街买菜时，正走着突然脚下一扭，差点儿摔了跟头。罗秀玉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鞋的后跟掉了，鞋面也开了线。大街上人来人往，一个青春**确实感到很难堪，罗秀玉心里就难过起来。说到家都怪日子穷。自从她和丈夫双双下岗后一直找不到工作，家里的生活一天比一天紧张，哪里有钱买一双可心的新皮鞋呢？穿这样的旧皮鞋上街本来就不那么体面，偏偏又在大街上出了丑！这且不说，怎么走路啊……罗秀玉正在为难，瞧见街边上有一男一女两个摆摊修鞋的。罗秀玉像发现了大救星似地走到那个男人跟前羞怯怯地说：“师傅，给我修修这鞋子吧……”

    修鞋的男人一抬头，两个人都愣住了——原来这个修鞋的男人是罗秀玉八年前的恋人郑锋！当初两个人爱得缠缠绵绵，后来因些鸡毛蒜皮的事闹了矛盾，最终分手了。分手后两个人一直没有见过面，今天的偶然相遇两个人都有几分窘迫与尴尬——当年初恋时一个英俊潇洒，一个标致可人，如今一个在街头摆摊修鞋、一个脚上的皮鞋掉了底儿鞋面开了线，看来谁也不那么辉煌。面对此情此景彼此都不免生出些沧桑之感……两个人沉默一阵后才互相问起了对方的生活和家庭情况。原来郑锋和爱人也因厂子不景气下岗了。想再就业又没有门路，生活很拮据，后来夫妻俩一商量就干起了修鞋的营生。活儿虽脏些，看着也不那么体面，可是一个人一天能挣上几十块钱，比上班时收入还多。家里生活渐斩地好起来，现在银行里还有了一万多块钱存款……

    郑锋和罗秀玉两个人正说着，那边修鞋的女人走了过来，对郑锋说：“听你们两个谈话的意思，这位是不是你常说的罗秀玉？”

    “是的。”郑锋转过脸对罗秀玉说，“秀玉，这是我爱人宋芸，和我一起摆摊修鞋……”

    宋芸握住罗秀玉的手，两只眼把罗秀玉好一番打量，然后咯咯地笑了：“怪不得郑锋对你念念不忘，敢情这么个美人啊！”

    罗秀玉红着脸说：“宋姐，别取笑我了，怪羞人的……”

    宋芸说：“秀玉，我这人心直口快，就你这俊模样穿这样掉底儿开线的旧皮鞋也太委屈你了，就是修上你穿着也不般配呀！郑锋，给秀玉买双新鞋吧。”

    郑锋说：“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不愿意？”

    宋芸说：“不管怎么说你跟秀玉毕竟有过一段相爱，这也是应该的嘛！”

    罗秀玉急忙拦住说：“郑锋，宋姐，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可是鞋我不能要……”

    宋芸说：“别说了，你和郑锋接着唠，我去买鞋……”宋芸说完转身就走了。

    一个小时后，宋芸抱着一双很新潮很漂亮的皮鞋回来了，把鞋往罗秀玉手里一放：“秀玉，试试合脚不合脚……”

    罗秀玉又把鞋推给了宋芸，一脸难为情地说：“宋姐，留你自己穿吧，我不要……”

    “怎么？你这是看不起我还是要卷郑锋的面子？”宋芸一脸嗔怪的说，“你以为我们手里的钱太多没处花呀？”

    郑锋两眼望着罗秀玉说：“穿上吧，宋芸是个热心肠人，换上别的女人能这样做吗？别想那么多了……”

    罗秀玉两眼立刻就红了，泪珠儿一颗颗地往下落……

    罗秀玉推辞不过，便把新皮鞋穿回了家。

    罗秀玉的话音刚落，朱齐便瞪圆了双眼，嘿嘿冷笑一声骂道：“你这贱女人编这样的谎言能骗得了谁？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儿啊？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傻女人，那么宽怀大度地给老公的情人买那样高档的皮鞋，谁相信你这鬼话？”朱齐火冒三丈气冲斗牛，这样的事他说什么也不能容忍，非要拉着罗秀玉去找郑锋算账！罗秀玉心里委屈却有口难辩，只好和朱齐一起来到郑锋的修鞋摊前。

    罗秀玉见了郑锋和宋芸，心里一阵难过便扑进宋芸的怀里抽抽噎噎地哭了。

    朱齐见了正在修鞋的郑锋，走过去气势汹汹地说：“你是不是叫郑锋？”

    郑锋说：“是的，我怎么不认识你？”

    “你当然不认识我，可你认识我老婆呀！”朱齐横眉立目狠狠地骂道，“姓郑的，就你这臭修鞋的也长了花心，想赶时髦玩情人，脱了鞋照照你那模样！你说，为什么给我老婆买高档皮鞋？是不是要跟我老婆重续旧情给老子戴绿帽子？”

    没等郑锋开口，宋芸忽地站了起来，一脸不屑地对朱齐说：“不用说你就是罗秀玉的男人吧？听你这口气挺大呀！你是个官儿还是款爷？瞧不起我们这臭修鞋的呀？你有那么大的本事为啥让你老婆穿掉底儿开线的鞋上街？不觉得丢脸吗？哼，看你这德性吧，充什么大尾巴公鸡！还有脸到这儿耍威风，丢人！”

    朱齐结结巴巴地说：“你……是谁？”

    “我就是郑锋的内当家，大名宋芸！” 宋芸把双手往腰间一叉，挺着胸脯说，“实话告诉你，给你老婆买鞋是我主动提出来的，不冲别的， 因为她和我老公曾经相爱，毕竟有过那么一段感情。这就让你吃醋啦？你就这么小心眼儿，算什么男子汉？”

    宋芸这一阵挖苦讥讽把朱齐说得面红耳赤，蔫耷耷地低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堂堂的男子汉没本事让妻子风光，反倒错怪妻子，让一个修鞋的女人没鼻子没脸地损了一通，实在丢脸哪……羞愧难当的朱齐捂着脸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女人毕竟是女人，罗秀玉见朱齐哭得那样痛心又有些心疼了——在大街上闹这么一场一个大老爷儿们往后怎么见人？于是，便走过去拉起朱齐一起回家了。

几天后,街边上又多了两个修鞋摊，一男一女，男的是朱齐，女的是罗秀玉……

                         刘二拴打工

　　刘二拴从乡下来燕州市打工，在“赵老大”饺子馆当小伙计。这“赵老大”饺子馆是具有二百多年历史的老字号，其饺子味道之美素称燕州一绝。“绝”在哪里？关键就在调配饺子馅的香料上。其祖上研制的调配香料“秘方”世代相传，按其规矩只传男不传女，只传“长”不传“次”，所以赵家馆历代掌门师傅均系“老大”，因而“赵老大”饺子馆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久盛不衰也就自然而然了。无论是本城各界名流还是外地宾客，无不以吃一餐“赵老大”的饺子为美事。尽管“赵老大”的饺子价格高出别处许多，但来进餐的人却是终日络绎不绝，其生意之兴隆可想而知。　　

　　“赵老大”饺子馆这一代掌门的赵老师傅虽己年逾古稀，却依然将饺子馅的配料秘方藏于内衣兜儿里，而且事必躬亲。购进馅料的各样材料全是他自己悄悄地去买，而且从不在一时、一地买全。配制调料时又总是关起门来自己操作，连长子赵继业也不准靠近。这天，赵老师傅起得甚早，准备一天饺子馅的配料，走进厨房不慎跌了一跤。当时，只有刘二拴正在打扫屋子，刘二拴见老人家跌倒便急忙上前搀扶，可是，老人家已口流涎水断了气息！刘二拴惊慌不已，正欲呼喊来人，猛然间瞧见老人家的双手紧紧地按在腰间。刘二拴心里便明白了——秘方……他早就听人说过赵老师傅将秘方藏于内衣兜中一事，今日天赐良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刘二拴屏住狂跳的心，双手颤抖着解开赵老师傅的衣服，从内裤兜儿里寻到秘方小心藏妥，然后便大呼小叫地喊了起来：“快来人呀！老师傅跌倒了……”　　

　　赵老师傅的长子赵继业和众人听到呼喊声匆匆赶来，将老人家抬入卧室。赵继业说病人须要安静，把众人打发走，然后将门关紧。这才俯下身对着老人家轻轻地呼唤：“爸爸，您醒醒啊……”呼唤多时却不见爸爸应声，赵继业将手放在爸爸的嘴边，连一丝气息都没有了，老爸爸早已上了冥冥之路……

    老爸爸撒手西去，赵继业首先想到的是祖传秘方，那可是赵家的命根子呀！赵继业解开了老爸爸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搜寻。可是，搜尽了爸爸的外衣内衣却不见秘方的影子！赵继业大感惊讶，急得满头大汗淋漓，心里暗暗叫苦。老爸爸在世时说得清楚，秘方就藏于内衣兜儿里，为何寻它不见？莫非根本就没有什么特殊的秘方？莫非秘方记在爸爸心里？老爸爸走得这样突然，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秘方就此失传，赵家饺子馆完了！赵继业心中暗暗地埋怨老爸爸不该太逞能，该往下传的时候却死死地把着不放，这下倒好，该着赵家馆败家了……

    安葬了老爸爸后，赵继业独自坐在屋中长吁短叹，一筹莫展，往后的日子怎么过？赵家的事业就此衰败岂不可惜？赵继业一连几个夜晚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思来想去，却不肯就此罢休。经过几番绞尽脑汁地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几天后，赵继业请来了工匠，将店内外重新装修，又将古老的匾牌按原样复制放大。然后，选定了吉日重新开业。店门上彩旗飘扬，霓虹灯闪闪烁烁，礼花、鞭炮五彩缤纷，开业仪式搞得非常隆重。赵继业换上衣服，系上围裙，堂堂正正以赵家馆新一代“赵老大”顶门立户，并依着爸爸的样子，调配饺子馅料时关起门来，自己操作，不准任何人靠近。于是，“赵老大”饺子馆又火爆起来，丝毫不减昔日之盛。

    刘二拴意外地得到赵家的祖传秘方后，本想离开燕州市到别的什么地方自立门户，但为了避免赵继业对他产生疑心，他没有马上离开赵家馆，照常跑跑颠颠忙里忙外。这些天来，赵家馆人来人往，终日顾客盈门，生意比以前更加红火。刘二拴目睹这一切不免有些惊讶——赵家的秘方现在在他刘二拴的兜儿里装着，赵家馆的饺子已经空有其名了。面对这种情况刘二拴猛然想起了从家里岀来时老爹对她的叮嘱：“二拴呀，咱家祖祖辈辈是土里刨食的庄稼人，你岀门在外，一定要走得正行得正，说什么也不能做亏良心的事……”痛悔不已的刘二拴真想狠狠地抽自己的嘴巴！事到如今只有“负荆请罪”，将秘方“完璧归赵”了……

    当下，刘二拴悄悄地找到了赵继业，一边痛心疾首地向赵继业述说原委，一边恭恭敬敬地把那一纸秘方递到了赵继业的手中，并恳求原谅他的一念之差……

赵继业接过秘方不由得一愣，两眼怔怔地望着刘二拴好一阵才将秘方揣入衣兜内，然后“嘿嘿”冷笑两声，横眉立目地怒斥道：“好你个刘二拴，竟敢公然胡说八道！我老爸早就把秘方传给我了，你小子居心不良，成心想败坏赵家馆的名声！你马上给我滚开，永远不许再登赵家馆的门口！”说着便用力将刘二拴推出了门外……　　

                           美餐与餐美

哥儿们进了一家小酒店。

女服务员如一朵洁白的云轻轻地飘过来，开口三个“请”字：

“请坐”；

“请喝茶”；

“请吸烟”。

话到了，酽茶、香烟也摆在哥儿们面前。

哥儿们如一尊尊泥塑的金刚面对一位活菩萨，一张张脸神态僵硬而又“生动”。小城里竟有这等绝色女子，哥儿们就有些魂不守舍了……

便点了许多菜。

酒呢，啤的，白的，还有干红，法国的。

姑娘带着一脸微笑轻步儿走过来，轻步儿走过去。哥儿们的心忽悠忽悠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腮边的肉颤颤地抖，整个身子就腾云驾雾了……

哥儿们都说菜做得有滋味儿。

哥儿们都在细细地品那“滋味儿”。

“小姐，请问贵店从哪里请来的厨师？菜做得色、香、味俱佳，凭这手艺做国宴的主厨也绰绰有余嘛！”

“谢谢哥儿们夸奖了，”姑娘笑笑，“不瞒各位，厨师是我姐姐，省城烹饪学校毕业……”

哥儿们便放下酒杯。都说妹妹如花貌，姐姐必定貌如花，小酒店应该叫“双美酒家”……美女做成的美味再由美女端上餐桌，吃着美，咂磨着美，比赴王母娘蟠桃会美不？

于是，便有哥儿提议：“是不是应该认识认识厨师姐儿？不然岂不是枉了姐儿的好厨艺？”

有理有理。

应该应该。

哥儿们放下酒杯筷箸，鱼贯涌入厨房。

厨师姐儿正在颠勺炒菜，那油汪汪汗涔涔的脸儿给哥儿们递过来一个动人的微笑。“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哥儿们面对“倾国倾城”想笑也笑不好了，比哭还难看！几张脸如泥塑的金刚遇上了暴风雨，顿时变了形状——原来厨师姐儿个儿矮矮的，腰粗如缸、脸胖如瓜、凸眼如蛙；厚嘴唇、高颧骨、塌鼻梁，就这么一副尊容，哥儿们如何能享受得了？

哥儿们蔫蔫地从厨房里退岀来，哪里还有一丝食欲？便草草结账，匆匆离开小店。到了小店外便互相埋怨起来：

“这钱花得冤不冤？”

“压根儿就不该到这个小酒店来！”

“不是不该来，都怪我们嘴里吃着美餐心里还想‘餐美’？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