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的合同

                 （小说）

                   杨 友　　           

    蛤蟆湾村有一位白发苍苍的孤老太太，村里人都叫她“和尚媳妇”。年深日久了，老年人这么叫，年轻人也这么叫，就这么一直叫了几十年。老太太年轻时是不是真的嫁给“和尚”为妻？从来没有人探究过。

    这天，一辆出租车开进了蛤蟆湾，从车上走下来一位老者，西装革履，一头白多黑少的头发梳拢得整整齐齐，显得颇有风度。出租车开走了，老人把皮箱放在街边，站在村街上东瞧瞧西看看，仿佛在寻找什么。村街上的人谁也不认识他，也没有人去跟他搭讪。

    就在这时候，从胡同里走出一位弯腰驼背老翁，手拄着一条乌亮的拐杖，蹒跚着来到街头。老翁是村里的老寿星，88岁了身子骨儿还挺壮实，村里人都叫他老根爷。年轻人见老根爷来了便搬来了一把木椅，让老根爷坐。老人家刚刚坐稳，那西装革履的陌生老者便三步两步来到老根爷的面前，一把拉住老根爷的手，眼里噙着泪花声音颤颤地说：“老根叔，您老还认识我吗？”

    老根爷把身子往前探了探，一双昏花老眼在那位老者的脸上看了又看，两只干柴枝般的手在那人的额头上摩挲了好一阵，然后张开没牙的瘪嘴呵呵地笑了：“嘿嘿嘿，他妈拉个巴子的，你是老关家的二小子，小名儿叫‘和尚’！你额上这个小疤走到天边我也认得出！小时候你淘气上树掏雀儿，不小心从从树上摔下来，留下了这么个‘记号’。那天还是我把你背回家的，那时候我在你家做长工。你小子还记得不？”

    “和尚”扑到老根爷怀里就呜呜地哭了起来：“老根叔，那些事侄儿全记得呀……今天咱老爷儿俩还能见上一面，侄儿这次回来心里也就满足了……”

    老根爷说：“和尚，这么多年不回家，到哪儿去了？莫非你真的出家当和尚了？看你这样子也不像啊……”

    “和尚”抹着眼泪说：“往事不堪回首，一言难尽了……”

    老根爷说：“先回家去吧，你媳妇冷冷清清守这么多年活寡，不容易呀……”

    围观的人这才弄明白了，原来这位西服革履的老者就是那位白发苍苍的“和尚媳妇”的男人！于是，人们便簇拥着“和尚”回了家。

    原来这位“和尚”老人是从台湾回来探亲的！这次回故乡之前他心里知道已无亲可探，想回来不过是人老思乡，再看看生养他的这片故土。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早已被他遗忘的老妻还守着没嫁人……老夫妻见面后两个人都惊诧不已，然后就是抱头痛哭……当年分别时他们刚刚新婚不久，一个是潇洒倜傥的青年，一个是花容月貌的千金小姐，如今已是耄耋之年，满脸苍桑，岂有不伤感之理？

    乡亲们散去后，“和尚”对老妻说：“侯小姐，年轻时为什么不改嫁？”

    老妻一听就不高兴了：“亏你还是个读书人，虽然你多年没有音信，可是我盼望你回家呀！没有男人噩耗我就改嫁？你呢？在那边娶了女人吗？”

    “和尚”说：“没，没娶。”

    老妻说：“你咋不娶？”

    “和尚”的脸就红了。与老妻相比他心里有愧呀！他不娶并不是为了眼前这位“侯小姐”……

     解放前，“和尚”的家是这一方有名的大财主。“和尚”在北京（那时叫北平）某大学读书时，与一位女同学相恋。可是，他老爸却给他在家里订了亲，姑娘是龙山镇侯家大院的千金。那年放暑假回家，他老爸硬逼着他与候小姐结了婚。虽然侯小姐品貌端庄又熟读五经四书，但他对这桩婚事却很不情愿，可是严父之命不敢不遵，只好违心屈从。回到学校后，他与那位女同学依然爱得如醉如痴，那时候他就暗暗地下了决心：迟早要跟侯小姐离婚！北京解放前夕，他受了别人的怂恿和几位同学去了台湾。但那位与他相恋的女同学却挚意不肯随行，最终还是留在了大陆。他当时想：暂时分别吧，以后或他回或她往终究会有团圆之日。没想到这一“暂时”就是几十年！在台湾他在一所大学挚教多年，成为颇有名气的学者。因为他一直眷恋着留在大陆的那位恋人，有多少女性倾心于他都被他婉拒了。他朝朝暮暮都在幻想着有一天能与那位恋人团聚。后来，有一天他偶然在一份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文章较详细地介绍了大陆一位知名女作家，他看了大为惊讶——原来这位女作家正是他当年的那位恋人！文章中除了介绍女作家的作品，还提到了女作家的经历和现在的幸福家庭……他看了文章后不禁仰天长叹，泪如泉涌。心恢意冷中也就断了成家的念头，人也不知不觉地老了，至今仍孑然一身……想想自己再看看这位守身如玉的苦女人，他如何不感到汗颜？

    一个月的时间匆匆地过去了，探亲日期将满，“和尚”对老妻说他还得回去。老妻泪眼婆娑地说：“为什么不能留下？”

    “和尚”说，不行，那边还有未了之事。他退休后，经过十几年苦心孤诣地筹划，搜集了大量的史料和实地文物考证，他正在撰写一部关于台湾历史的著述。因工程浩大，他要抓紧时间，争取在有生之年完成这桩夙愿，书成后决定交给大陆出版，进一份炎黄子孙的拳拳报国之心……

    临行的前一天，“和尚”带着老妻来到村委会办公室。“和尚”很礼貌地对几位村干部躬身道：“打扰各位了，老朽向村里请求一件事……”

    年轻的村长长庆把“和尚”老人扶坐在木椅上，满脸堆笑地说：“二爷，您老是咱蛤蟆湾人，又是台胞，有什么事只管说，村里会尽量帮您解决的。”

    “和尚”从木椅上站起来，急忙向村干部们连连躬身点头：“谢谢，谢谢各位……老朽别无他求，想跟村里签订一份合同……”

    “签合同？好啊！那就先谢谢二爷了！”长庆以为“和尚”老人要为家乡投资上什么项目，现在村里正想方设法筹资办企业呢！

    “不，不，老朽愧对家乡，不敢当不敢当！”“和尚”老人一脸恳求地说，“老朽多年来日夜盼望台岛与大陆统一，如今已是人老天涯，黄泉路近，万一熬不到统一那一天，吾即成了异乡之鬼……故此才想与村里签订合同——倘若老朽在统一之前故于那边，待到统一之日，请村里派人将吾之一抔骨灰取回蛤蟆湾与荆妻合坟并骨……现在老朽先付一笔费用，日后吾在台湾之财产全归村里所有……老朽与荆妻几十年天各一方，望各位大恩大德成全老朽这一桩夙愿，莫让我老夫妻死后孤魂野鬼了……”“和尚”老人说罢满面涕泪泗流，拉着老妻双双跪倒在地上。

    村长长庆和几名村干部急忙将老夫妻搀起，长庆一脸郑重地对“和尚”老人说：“二爷，这件事村里一定答应。”

    “和尚”老人便亲自执笔起草合同书，字斟句酌地修改后便朗朗地读了一遍。众人无异议，“和尚”老人又挥毫重新誊写一式两份。接下来便是签字盖章，公章、私人名章、手印儿，红拉拉盖了一片。然后将两份合同书中间劈缝裁开，双方各执一份。“和尚”老人将预付费用悉数交清，然后揣起合同书拱手告辞，与老妻相携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这天晚上，“和尚”老人与老妻相拥相抱一直谈到深夜，“和尚”老人感慨万端，几十年来的风风雨雨苦辣酸甜一齐涌上心头。回想当年与侯小姐的“洞房花烛”实实在在是同床异梦，而今天这个离别之夜（也许是永别之夜）才真正是鸳鸯帐暖、鸾凤和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