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小河彼岸05(小说连载)

热度 4已有 179 次阅读2015-6-22 19:54 |系统分类:长篇连载| 小说, 彼岸, 连载, 小河

      文/乞颜若风   
   
    致我们的青葱岁月和青葱岁月的恋人!
                           
                            ——题记
 
 

      05
      城里不知季节已变幻。一场连绵的秋雨以后,气温骤降,仲秋于是有了初冬的味道。这座城市老下雨,下那种迷迷蒙蒙的牛毛细雨,即使冬天也不例外。空气总是湿漉漉、黏糊糊的。
      秋雨连绵的季节,人的心情也不由得变得沉郁起来。
      毕业于复旦的我的前辈同事突然就在岗位上病倒了。对了,那时我们私下里习惯叫他“老复旦”,因为他平时跟人讨论辩论问题,老爱说,“这个问题,过去我们复旦怎么怎么认为”或者“关于这个问题列宁同志怎么怎么说”。总不能叫“老列宁”吧,所以叫了“老复旦”。而另一位前辈,因为不担任行政职务都享受高干待遇,就叫了“十三级”。不是十三级台阶的意思,而是当时所谓“高级干部”的起限是行政十三级,所以叫了“十三级”。
      发病当天,“老复旦”跟“十三级”争论一个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问题,争着争着吵了起来,吵着吵着,“老复旦”突然咯出血来,弄得手绢上斑斑点点,甚是吓人。
      其实“老复旦”一直在断断续续地生病、住院,住院、生病。既往苦难的经历和暴烈的性格,彻底摧毁了他的消化系统。他看上去清癯而黑瘦,脸上布满深深的沟壑与皱纹,鼻梁上架一副深度近视眼镜,镜片如瓶底,镜架则是那种最廉价的老掉牙的透明塑料架,因为年生太久的缘故。镜框和两条腿儿都变成了茶黄色。
  对老复旦发黄的眼镜架我曾经充满强迫症患者的下意识,总想如果用镜布或者纸巾好好擦擦的话,那镜框和镜腿也不至于黄得像茶缸里的老茶垢那么瘆人吧。但先生竟然从来不清洗、不擦拭。
   老复旦留鲁迅式的平头,几近全白的头发也鲁迅般的支愣着、硬挺着。先生上世纪50年代中就从复旦毕业了,时运不济,57年第一批就被内定为右派,之后又被认定为极右,给弄到新疆折腾到80年代初才给弄回来。所以他老看人看事,永远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平反了、补发了工资、恢复了待遇,也没见少许好转。他老间天在本地报刊写一些时评类的文章,其文也如其人,总是夹枪带棒充满火药味儿,让人感到作者从未平静,也须臾不肯消停。
  再说十三级吧。他老倒是生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副福相。先生留大背头,稍显花白的头发永远整整齐齐地向后拢着,油光水滑,一丝不苟,看似一大把年纪了,却耳不背,眼不花,看书连花镜都不要。正宗的苏式高等教育,加老先生在火热的革命斗争实践中的顽强修炼,使得他枝繁叶茂、百炼成钢。先生不仅在中印自卫反击战中写出过轰动世界,具有国际影响力的报告文学作品,而且不担任行政职务也能享受高干待遇。
  与老复旦的咄咄逼人正相反对,十三级永远慈眉善目,泰山崩于眼前而形色不改。对“老复旦”的态度或许要算个例外。不过偶尔的争吵,也一般发生在老复旦惹事儿、挑事儿,且言辞过火,一意孤行的情况下。
      我曾经以为,以我20岁的人生,天天与两位现在听上去都让人高山仰止的前辈为伍,乃是我今生的宿命。
      其实当时俩老都不在一线了,我们这个编辑室属于内参编辑室。国家通讯社的内参,虽然听上去有些让地方官员心怀惴惴,但自身的工作其实是很静态的。
      午休时分,俩老好杀一盘,随着双方搬出象棋排兵布阵,办公室里立刻硝烟弥漫、杀声震天,火药味儿浓到我连香烟都不敢抽,怕一点就着。
   将军!”“老复旦”“地落下一子。
   将什么将?瞎嚷嚷什么嚷嚷?没看见我的车别着你的马腿儿吗?”“十三级淡定地说。
   你的车明明猫在楚河以南假抵抗、真内战,啥时候北上抗日来了?你耍赖!
   你会下不会下?不会下借你本儿棋谱好好瞅瞅。真是一个棋篓子。
   骂谁棋篓子呢?你今儿得给我说说清楚!
   说说就说说。棋篓子说的就是你这种。你不看对手,自顾自左冲右突,不就一棋篓子么?
   你、你、你这是主观武断,典型的军阀作风!
   我军阀,你还地主呢。
   我地主,你富农!
   你不读书,没文化!
   你书倒读得多,可惜读牛沟子(牛屁股的意思)里头去了。
   你、你、你,不可理喻!不跟你下了!
   老复旦一把掀了棋盘。俩老小孩儿骂骂咧咧该干吗干吗去了。
    要扯到工作,俩老更是针尖对麦芒,不批倒批臭对方决不罢休。常常要闹到到经典著作找依据。
   我就这观点,过去我们复旦就这么认为。列宁全集第某某卷第某页第某行清清楚楚写着呢!老复旦使出撒手锏。
   列宁全集第某某卷第某某页第某某行还写着我的观点呢。不信你好好翻翻。”“十三级说。
   你这是断章取义,是修正主义!
   你是古典列宁主义。你就一古典列宁主义者。
  那时,我成天无事可干。整日价听着俩老的争吵按着上面的要求读《矛盾论》、《实践论》,然后将读书笔记和横批、眉批交俩老传阅。俩老也是毫不谦虚,完全无视我刚刚在经院里啃了四年干草这一事实,直接拿起红蓝铅笔,一直将我的那本书和笔记本批到面目全非。大概他俩都坚信不疑,理论思维的最高成就不在德国而在我国。而两论便是德国古典哲学之树上的那朵奇葩本身,此外的一切皆为杂草。这倒让我省了不少事儿。上面领导会时不时看看我那本被划拉得花花绿绿的书和本本,总忘不了叮咛几句:
   “大学也就那个样儿了,毕业后就该忘记,咱们可不要言必称希腊噢。看看俩老,还是革命斗争实践长学问啊!
    忽然有一日,一直时运不济的中国足球队在世界杯小组预选赛上凭借运气和临场发挥以30力克西亚劲旅科威特队。上面领导大概属于偶尔熬夜看看足球的伪球迷,次日踱到我们办公室,将偶然当必然,必然当自然,把这一胜利的意义夸大到了方法论的高度,并嘱咐我写一篇评论,由十三级执笔修改,电稿发出去供总社选用,以便提振提振民众迈步四化建设的士气。
  好不容易逮到一个鸣一鸣的机会,我自然要认真对待,于是借用《左传-曹刿论战》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开题,将这次偶胜归于战斗意志的最佳发挥。十三级看了,拍案叫绝,并当即将我后面的行文划掉,由勇气而志气地大加发挥,最后竟然得出结论,只要有这股,刀山不怕,火海不怕,什么艰难险阻我们都将踩在脚下!
  文章倒是电稿传出去了,一同仁午饭的时候在食堂遇见我,摸摸我额头说:哥们儿没发烧吧?还念了四年哲学呢?不过一场球嘛,弄得跟真的似的。您那叫唯意志论,知道不知道?
  之后不久,上面又丢下个题目来《生活好了就是好主义析》,领导让我执笔,老复旦来修改。也是电稿发出去供总社选用。其实这是一个前提蕴含结论的伪命题。明眼人一看就是针对某个像臭豆腐一样,闻着臭,吃起来忒香的伟大的猫论的,以现在的眼光看,这实在是一个不怀好意的选题。我当时想,生活好了,人民吃饱了,身上有力气了,钱包里有钱变得臌胀了,有什么不好吗?当然没有。但我们要提倡变一人富为大家富,先富起来的人带动并帮助后富起来的人,先富起来的地区带动和帮助后富起来的地区,从而实现皆大欢喜、共同富裕。无疑,在实现富起来,生活好起来的路上,有一个动机和目的的统一的问题,就是说,我们钱的来路要正,富起来的手段要合法、道德、符合社会正义。在生活好起来后,我们要有崇高的追求,不能沉溺声色犬马,而要想到还有千千万万的同胞还没有饭吃,或者吃得不好,吃得不饱。自然,这又过渡到一个伦理学的范畴,即我们不仅要有良心,而且要牢记责任与使命。
  但老复旦边看草稿边摇头,最后径自将我的文字全部划拉掉,自顾自地在我的稿签上奋笔疾书起来,写完还让我从头至尾好好读读。我一看,他老写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美国这个老牌资本主义大国我们不陌生吧?他们号称人人有房住,家家有汽车开,生活好不好?好。但君不见在纽约的灯红酒绿下,饿殍遍地,处处皆有冻死骨……”这一行字看得我心里直发毛,禁不住弱弱地提出异议:老师是不是有些言过其实?当然,美国您我都没去过哈。但以我的理解和想象,情况不至于糟糕至此吧?再说,他们是一个不限枪的国家,如果真弄成这样了,人民难道不拿起枪杆子,高呼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揭竿而起?
   这个……”“老复旦白了我一眼。我说年轻人啊,注意立场。你的路还长着呢!可要注意立场和态度啊……”老复旦明显在偷换概念、转移话题。
   年轻人问的好,年轻人问的妙。”“十三级在座位上幸灾乐祸地说。
   看看,看看,你还有个老师样吗?我记得你这种态度列宁专门批判过,那是在刘宁全集第某某卷……”
      很长时间,无论“老复旦”还是“十三级”,都不直呼我的大名儿,而是年轻人长、年轻人短的。我知道,这种称谓本身其实流露着一种距离和不屑。那个年代,人们普遍对50年代和50年代毕业的大学生有种莫名的权威、正宗感,而对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毕业生,总有种比看“工农兵学员”好不了多少的歧视眼光。按我们这个职业不少“老复旦”、“十三级”这样的前辈的看法,以国民教育全日制本科为起点,要独当一面胜任工作,至少需要十年时间。所以小树跟我的路还长着呢。
      社里派车由我送老复旦去医学院附院看病,他被从急诊室直接收治入院。上面领导电话里说,看来“老复旦”一时半会儿也出不了院,我跟小树横竖闲着也是闲着,不妨近期就轮班到医院照顾照顾老同志吧。
      在由医院返回的路上,北京212吉普车碾过积水的街巷和梧桐的落英,发出“刷刷啦啦”的胎噪声。由西藏汽车兵转业回来的司机大刘跟我好一段都沉默不语。在转过一个拐角的时候。大刘师傅突然一声叹息:
    “这人呐,的确是性格决定命运。老复旦命这么苦,可你瞧人十三级活得多滋润!唉,说来我在西藏爬冰卧雪,比他还多呆了10年呢,不也还是个开车的命么?
      我马上模仿“老复旦”的口气接上话茬:“你这观点列宁可是早批判过,记得那是在列宁全集第某卷第某页第某行……“
      然后大刘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车窗外,一个女孩背着书包,骑着自行车,顶风冒雨拐进一条小胡同。我突然就想到了金川。
      我和这位可人儿的命运又该如何呢?


4

鲜花

握手

雷人

路过

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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