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七夕解读为中国的情人节,实在体现了一个社会关于爱情的肤浅的、苦逼的选择。
众所周知,牛郎与织女本是一对夫妻,有着一双儿女。俩人相亲相爱,你耕田来我织布,过着当代人梦寐以求的田园生活。
至于农夫牛郎是在什么情形下、如何邂逅了邻家妹妹般的织女无从知晓,民间的传说权作参考。反正他们邂逅了,是一见钟情的那种,而且显然是在女方主动的情形下自由恋爱,并最终因为爱而不是别的利害方面的考虑步入了婚姻。没有三年之惑、七年之痒,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完满,爱既是出发点也是归宿,既是浪漫的也是现实的,牛郎真是一位幸运的中国农夫。这种爱情和情爱,在古代中国和当代中国应该说都是不多见的。因为稀少,所以弥足珍贵。以至于古往今来,人们歌之颂之,心向往之。
没有问题或问题苗头的情爱和婚姻是否就如白开水一碗?亲历者大可见仁见智。但传说和故事的编撰者显然洞悉残缺的美才是真美的美学原则,好比米洛的维纳斯。于是,对爱有着超凡脱俗理解的织女成为了九天之上下来的仙女。在中国,不是仙、没有神性的女子对情爱和爱情是不容易如此超脱的,多多少少都会附带一点别的方面的考虑。诸如门第的考证、彩礼的权衡、红包的推敲乃至男方是不是“高富帅”或有无逆袭成为“高富帅”的可能?对方有房子车子否或者房子车子是否属于按揭的等等诸多方面的考量。古代如此,现代如此,当代更如此。而中国的神界与仙界也不如印度或者西方的那么纯粹与和谐。原来我们在凡间被统治,到了天国也是摆脱不了管制的,王母娘娘于是应运而生了。这个类似赫拉与雅典娜合二为一的女神——天庭女性和情爱之事的最高主管十分看不惯卿卿我我、黏黏糊糊的人神之恋。当七仙女表达自己并非单纯地委身,而是真正无可挽回、不可救药的爱上了人间的牛郎以后,王母娘娘没有商量余地地取下头上的金簪一个划拉,牛郎与织女略显平淡和肤浅的凡俗之爱登时中止于一条美丽的银河。而相见时难别亦难的处境,不仅于双方的思念之苦中强化着爱情,而且也瞬间提升了爱情的质量和境界,这种爱因而具有了某种神性。
其实,有时候,被婚姻所累,被柴米油盐酱醋茶和子女入托、升学、看病、找工作折腾着的当代人多么渴望自己的生活中有条看得见或看不见的银河。这样的分隔或许不只是折磨,也可能意味着片刻的宁静与休憩,并且给思念和想象留出了空间。
昔日,法国大哲学家、大剧作家萨特在全法教师资格会考中邂逅了后来成为自己终身伴侣的西蒙娜-德-波伏娃,两位具有超凡脱俗气质的才子、才女选择了终身不走入婚姻的相处模式,结果他们反而相伴终身。我也曾经研读过美国一位女社会学家以自己的婚姻所做的一个实验,实验的名字大概叫《婚姻关系中适度的时空分隔》,实验者夫妇为了给爱情保鲜,在婚姻生活中总是有意识地制造久别或小别重逢的机会。出乎意料的是,这种分隔导致的不是分手,而是彼此更加依恋,并互为存在的基础和依据。
“仿佛长久分离
却又终生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
这是当代诗人舒婷觉醒的女性意识,也更多地被解读为当代知性女性的爱情宣言。
所以我常想,迢迢银河对牛郎和织女而言,虽然饱含相思之苦,却也有给婚姻中的爱情保鲜的神奇功效。其中包含的酸甜苦辣和形而上的思考,也恰如爱情和生活本身给我们的启示。在中国的神人中,王母娘娘这个神很多时候给我的印象都是糟糕的。但我不能不说,在处理牛郎织女明显违反显规则和潜规则的事实婚姻这个问题上,她老人家既是神性的,也是人性的,还是睿智的。与其说她在粗暴干涉,不如说她是在变相成全。牛郎与织女也因为这种变相成全而开始了世世代代的婚内约会,他们的爱情也因此而具有了某种神性、某种理性,并将千秋万代保鲜下去。
七夕,当牛郎用箩筐挑着一双儿女,泪眼迷蒙地登上鹊桥,期盼着与织女一年一度的短暂而又永恒的约会,我总觉得凡尘之中的牛郎们捧着巧克力和玫瑰去酒吧、水吧、咖啡吧急急忙忙约会自己的女友或情人,咋看咋都有些别扭和不搭调。尤其那些身在曹营心在汉,渴望“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当代牛郎,你们的四处梭巡以及口袋中的那些不怀好意的情人节礼物,难道不是对七夕的亵渎?甚或那些假中国情人节噱头而搞点暧昧的商业活动,推销点暧昧礼品的商人们,你们所为跟七夕何干?
七夕,与其别别扭扭地被唤做中国的情人节,不如解读为中国的婚姻家庭节。因为,它张扬和倡导的,乃是婚姻生活中饱含深情、挚爱和责任的节制。这是一种别样的浪漫,是于忍辱负重的生活处境中对情爱和爱情的深刻体察。一如我们人人感受到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