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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我们青葱岁月的恋人！
——题记
一
他俩经过荷塘那里时，医学院的大钟整整敲响了10下。夜雨中的荷塘凄凄迷迷，跃动着那座著名钟楼模糊的倒影。
这个城市冬天老下雨。
钟楼夕照原本校园恋人们追捧的景观之一，经常得占座。纷纷扬扬的小雨傍晚时分不期而至，荷塘边那些白色椅子上不见了痴男怨女的身影。
四周阒无人迹。
他俩突然沉默了一小会儿。
汾生背着只灰色的运动桶包，右手推着自行车，左手将军大衣的领子竖了竖，脖子那儿顿时感到一阵湿漉漉的冰凉。金川穿着双平跟便鞋步履轻快地走在他身边。这会儿，她轻声哼唱起了一首怅然伤感的歌儿：
“我时常漫步在小雨里，
在小雨中回忆……”
这是当时流行的台湾校园民谣，在之前的那些寂寥夜晚，他常常伴着室友大风的吉他用高八度的调子声嘶力竭地唱，并总是将突然再高出八度的高潮“在没人的雨中更显得孤寂，但我脸上并不流露出痕迹。”唱爆。
想到这个，他抿嘴乐了乐。
昏黄的路灯下，她一身冷色的衣着，脖子上系着一条洁白的手织羊毛围巾，面色苍白而剔透，显得娇小、静谧而知性。
此刻她为什么要用一种轻松的语调哼唱那首忧伤的歌呢?
其实刚才他是想把她揽入军大衣中的。她的娇小让他下意识地想这么做。他想揽她入怀，用他惯常的漫不经心的诙谐语调告诉她自己老是把这首歌唱爆，老是把握不好这首歌的演唱技巧和情感基调。初次独处的矜持和她身上的那种冷艳的知性味儿让他终于没那样做。不过他喜欢她那味儿、她那范儿。那一半是天生的，一半是养成的。对他有极大的杀伤力。现在她的睫毛上挂着水珠，围巾上也开始有积攒起来的雨水滴落。他感到军大衣的衬里已经濡湿并正在浸润开来。
“这是你的城市。你喜欢这个城市的冬雨吗？”她用卷舌音和后鼻音都很重的京味儿普通话问。
“其实，我更喜欢北京冬天的雪。”他说。
“我的名字就是这两个城市的组合么。只不过前一个字爸爸用了她习惯的南方发音。”她淡淡地说。
他马上想到自己给她的第一封信写错了她的名儿的事。而她在回信中用他熟悉的编辑符号和汉语拼音做了一个俏皮的更正。那个错误来自讲南方普通话的他对前后鼻音的误读。然后他想，自己的名字可不也是用家乡的名字命名的吗？他叫汾生，姐姐叫汾茜。姐姐的名字特有意思，很多人，包括老师，开始都闹不明白她究竟该叫qian还是xi。其实爸爸原来想得可没有这么复杂。他不过是想让孩子们记住他们的根儿在汾水以西，他们是汾河的孩子罢了。
这时她觉得他在看她，侧过脸对他莞尔一笑。他觉着心里有暖流通过。
当他将她送回女生院，骑车穿过行人寥落的街巷回到寝室，他的军大衣已经湿透，足足可以拧出好几斤水。
那件湿漉漉的军大衣兀自在灯光下蒸腾着热气。那年他24岁。
二
敌人的特战分队绕过我方防线，于拂晓前对我纵深一座野战医院实施了报复性的特攻突袭。战斗异常残酷、惨烈。战友们已悉数牺牲。他操起一具40火箭筒，用最后一枚火箭弹消灭了敌人的一个机枪火力点。敌军像潮水一样涌来。他拔出托卡列夫手*枪，感觉到了击发时后座力对虎口和手腕的强烈震动。
“砰——”托卡列夫发出耀眼闪光，射出最后一颗子弹后亮了膛。
这时，一道细细的橘黄色光柱突然划破了黑暗。有许多天使在飞，他听见了他们鼓翼的声音。“此刻你已光荣牺牲……”他对自己说。他望见一位天使正温柔地注视着自己。他从她明亮的眸子中读出了柔情、悲悯与爱怜。
“请凝视这束光线，您看见了什么？”一个柔和声音问。带着浓重的卷舌音和后鼻音。
“天使。我看见了天使。许多天使。不，一个天使。”他说。
白光闪处，镜如教授推门走了进来。这位蜚声国内外的眼科女专家，长着一张白皙胖园的慈祥的脸，鼻梁上架着当下已不多见的夹鼻眼镜。倏忽间，镜如教授的脸幻化成布满沟壑和皱纹的老军医的脸。
“小伙子，回学校好好念书吧。在高空高速歼击机上，一个黄豆粒大的瘢痕都可能导致严重问题。咱不开歼击机也照样报效祖国。啊？”
他骤然惊醒。室友大风摁亮了灯，从对面床扔了一颗香烟过来。
“你刚才折腾得可真厉害！做噩梦啦？有心事啦？是那位实习医生吧？”大风一脸坏笑。
“去、去！把你的吉他拿过来，咱俩再合练一首。”他说。
“现在？疯了呢吧您啦？”大风边说边翻身下床。
然后，他俩叼着“大重九”牌香烟，窝在被窝里唱起来。
“有位年轻的姑娘，
送青年去打仗。
他们寒夜里告别，
在那台阶前。
透过淡淡的薄雾，
青年看见，
在那姑娘的窗前，
还闪耀着灯光……”
歌声有些淡淡的感伤，充满离情别意。这次他没有唱爆。
三
6张自习桌拼成的长条桌上铺着用洁白床单做成的桌布。一摞厚厚的中文、英文、德文、俄文的医学书籍旁陈列着一只由蔷薇花的花朵和藤蔓装饰的洁白镜框，那是6位室友的全家福。那张照片中，夏笑得如夏花般灿烂，旁边含而不露略显矜持的是金川。条桌中央，一只洁白的搪瓷缸子里盛开着一捧雏菊。
柔曼的灯光下，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温馨的家庭气息。
桌上有一张便条：“我上姑妈家一叙，晚自习之前回来。”这是金川留给她的。大红油漆的地板刚刚拖过，湿漉漉地散发着一股熟悉的淡淡来苏水的味道。不过这种味道中还糅合着某种少女的馥郁和芬芳，这是医院里所没有的。
刚刚从病房中的那些龋齿、智齿、口气和牙垢中摆脱，回到这个由金川一手操持的小“家”，夏顿时感到一种惬意、一种放松。其他4位室友分别在不同的医院、科室实习。下班后要么回了家，要么住在了医院的临时宿舍。一个多月来，这个小“家”只剩下了俩闺蜜。
要不说爱可以改变一个人？昔日的金川大小姐，可是扫帚倒了都不会扶一下的主儿，实习也要自己陪，被子脏了都还得自己帮她洗呢。人时不时还要使点小性子，耍点公主小脾气。你看这个把月来人变得！
有室友陷入恋爱中真好！尤其还是单相思，还是自己闺蜜。
夏换了套宽松的居家服，给自己冲了杯水，舒舒服服地坐到桌前打开一本德文版的颌面外科资料。有了这样温馨、舒适、静谧的环境，自习室对酷爱静静读书的她失去了吸引力。她预备且看着书等金川，她想再跟她好好聊聊困扰她的那些事儿。
大约一个月前，自己陪金川在附院眼科第一天上岗实习，邂逅了俩大男孩儿，从此矜持的金川失去了内心的平衡。自己已经当了一个月情感垃圾筒啦。今天我必须以一个医生的冷静与理智，让她恢复一个医生的冷静与理智。我要好好劝劝这位小公主、小祖宗，打消幻想，放下包袱。没准儿别人早忘了这茬呢。作为7年制医科生，未来不到两年的时间里，还有大量的实习和毕业论文在等着呢，沉溺单相思总不是办法吧。夏寻思。
单恋其实不是初恋。这个观点在一个月来的那些个不眠之夜中，夏不止一次告诉过金川。今天在医院的图书馆查阅资料，刚好看见一本泰戈尔诗集。泰戈尔写道：“河岸对河流说，我不能留住你的脚步，让我保留你的记忆在我心里吧。”夏摘录了这句诗句，预备在金川生日时，抄在一本精美的日记本中当做礼物送她。
半开的窗户外传来几声嘹亮的小号声，那是隔壁男生院儿里有人在练习。虽然还不成调，但那嘹亮的奏鸣让夏感到了生活的美好和伴着苦涩的爱情的甜蜜。
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夏以为金川回来了，一边叨叨着：“恋爱中的公主今儿咋这么淑女！”一边奔向门口。
马上她望见一个穿士兵军大衣、背着只灰色运动桶包的高大身影。他有些拘谨、略显羞涩地站在门口，正准再次叩门。
“天啦！你，你是金川病人的那个医生！”
夏喊出这句话，扶了扶自己的近视眼镜。她的嘴唇变成了一个英文和的德文中都有的大写字母。
四
披挂墨绿色伪装网的军车压低车速、关闭大灯，闪着双闪灯静静穿过夜的城市驶向南方，一辆接着一辆，首尾不能相望。
战争，不是睡梦中的，不是想象中的，而是真枪实弹、充满流血和牺牲的战争正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两年前，大约35万中国军人高唱着“再见吧妈妈”，以吹枯拉朽之势，横扫千军如卷席，重创不断挑衅我国的敌军，并向敌方境内推进了大约40公里，然后高歌凯旋。自此，一场有限的边境战争断断续续，南方边陲的狼烟一直没有散尽。
与此同时，在民间漂流探险热的基础上，我国组织了强大的科考力量，准备举国家之力长江源展开规模空前的科学探险考察。
风闻国家通讯社预备从总社和这个南方分社抽调部分年轻记者参加战地记者团和科考记者团赴一线采访。汾生和大风都觉得机不可失。
室友大风长着一颗格瓦拉似的脑袋，讲话语速很快，面部表情丰富，全然没有历史系考古专业毕业生的老古董味儿。他是一个天生的演说家，举手投足间还真有点格瓦拉式的领袖气质和领袖风度。大风先于汾生两年分到国家通讯社，先在资料室，后在采编部门。年内跟他一块儿下派这个南方分社。虽是一块儿从首都下来，但汾生知道那意义迥然不同。对大风而言，那叫多岗位锻炼；对自己而言，那不过是新入职记者必须有的基层经历和例行程序罢了，最后能否再上派也或未可知。
衣帽镜中的汾生永远留着一个军人的寸头，一件棉质军大衣下是一件洗得发白的20多年前我军实行军衔制时的将校呢军常服，质朴中给人一种酷酷的感觉。在那个年代，一顶正宗部品的军帽都是大多数男孩的梦中物。汾生几乎就没喜欢过军装以外的其他衣物。直到高二，他没企求过军人以外的其他职业。那年，部队选拔的是歼-7飞行员。汾生一路过关斩将，直到复检时，经验丰富的老军医在他小腹的皮下发现一个米粒大的脂肪结节。汾生终于没能进入航校，而是闷闷不乐地扛着被盖卷进入了大学，4年以后又扛着被盖卷儿进入国家通讯社，成为了一名见习记者。
长江源科考探险报道需要厚重的历史基础和文化底蕴。汾生觉得大风是不二人选。而自己出身革命军人家庭，从小在绿色军营长大，一本家庭影集几乎就是我军诸军兵种的合成，连生产建设兵团都没落下。随军记者自然非自己莫属。
这一段，两个大男孩儿一边每天一起唱着歌，一边暗中角力，各自悄悄准备着。这是一个崭露头角的机会，他俩谁也不想输给谁。
就在这时，金川闯进了汾生的心中。
五
一束橘黄的光线划破暗室的黑暗。厚重的房门悄然关上的瞬间，他听见了唱诗班的声音。
医学院前身是五个西方教会于一百多年前联合创办的私立协合大学。老外带来神的同时带来了医学还是带来医学的同时引来了神，反正都差不多。附院眼科病房整好毗邻教堂，那是一幢有上百年历史的哥特式建筑，有许多涂成白色镶嵌彩色玻璃的狭长的窗户，墙上爬满了青藤。
“请凝视这束光线，您看见了什么？”金川医生问。
“我看见了天使，很多天使。不，一个天使。”他说。
“您真可乐。我觉得您和您的朋友都很可乐。”她说。
马上他听见了她口罩后细微的呼吸声。那个呼吸声似乎正由舒缓变得急促起来。原来，黑暗中，正为他做眼底检查的女神近在咫尺！
他感到了两颗年轻心脏的搏动。他的青春的血液在血管中奔涌，他突然觉得有些眩晕，就像他接受招飞体检刚刚从旋转机上下来的感觉。
汾生差点脱口而出，亲爱的金川医生，不知道是中了邪还是受了神的指引，刚才走进病房，远远低望见你的第一瞬间，我就不明原因，没有理由低爱上了你。或者是你清澈的目光，目光中蕴含的悲悯、善良、爱怜，或者是你身着白大褂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冷艳的知性气质，或者什么都不是。我就是无可救药的被你，我第一次遇见的实习医生吸引。我们要么前世有缘，要么梦中见过，反正今天遇见你，我的历史注定被改写！我的人生已然被割裂成两段：遇见你之前和遇见你之后！
但他所受过的教育，他的大男孩般的矜持让他把这段话压进了潜意识。他凝神静气，用全副身心体察着跟女神短暂独处的点点滴滴。
正在这当下，他感到了她的悄然离开。然后白光一片，早年留苏获得过医学副博士学位的镜如教授带着一干学生走进暗室，门再次悄然关上。镜如教授亲自为他做眼底检查，然后她用大专家习惯性的大大咧咧的直率口吻说：
“金川，病人的视神经、视乳头明明清晰可见，你咋啥都看不见呢？”
“老师……我刚才……好像……就是什么都看不见嘛。”金川轻声回答。
“病人的眼睛没有器质性病变。结合病人经常游泳的情况，基本可以肯定就是一个结膜炎。”镜如教授说完，在学生们的簇拥下风风火火离开。
暗室外传来大风跟实习医生夏的谈笑声。大约是陪自己看病的室友正在给夏描述他俩的随军记者和科考记者梦。尽管他俩知道，无奈前有险滩，道路曲折无已。
在这天早上，汾生和大风走进这间病房时，远远望见挂实习医生牌儿的两位小女生正怯生生地站在屋子的一角。其中，戴眼镜的夏还挟着本厚厚的教科书，以备不时之需。早上的阳光透过窗户给她们青春的面庞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芒。阳光也打在汾生的脸上，照在他的心头。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归根结底是我们实习生大家的。”大风挤挤眼对两位女孩说。“你俩看上去就像比着格律表作诗的女才子。”
而他则无可救药地对没戴眼镜的金川一见钟情。
空气中有淡淡的来苏水的气息。他相信自己确乎是看见了天使，甚至神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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