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是我的旧同事，也是我的校友兼系友，高我两届，算是真正的师哥。那时的办公室还不兴格子间，而是两张桌子并一起那种。H的桌子就和我并一起，我们每天大眼瞪小眼。

      虽说大学只高我两届，但作为老三届尾巴的H事实上比从校门到校门的我大很多。H在考进大学之前下过乡，之后被招到一个矿上挖了几年煤。大学毕业后，不知道是政策方面的原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H又哪来回了哪去。所以在这个机关，H的资历反比我浅。

      尽管从采煤的掌子面来，经历又较为复杂坎坷，但H横竖都不像在地面和地下修理过多年地球的人。那时流行“奶油小生”的说法，H咋看咋都像一个真正的奶油小生。尤其当他每次烫完头发、衬衣领子雪白，笔挺的西装外又套上他的藏蓝色毛哔叽西装大衣的时候。机关从来没有后来的外企私企上班时间必须着正装的要求，但我的确没有看见H穿过西服套装以外的服装。你能想象这样的同胞曾经灰头土脸眉毛胡子一把抓在地下挖煤的情形吗？

      H小有文采，每当有写文章的机会，特别是上级让写的那种，他总是言必称希腊，芝麻小事都可以引经据典提升到方法论的高度。但私下里H绝口不和我谈论我们的本专业哲学。倒不是卖石灰的不愿遇见卖灰面的，而是我俩都心知肚明，那是这世上最没用的学问。

      H推崇唯意志论，比较看重功名。这种人有个特点，事业一顺则百顺；事业一不顺，人就像霜打的茄子。而这个机关除了几位主要领导，名校精英遍地，光本校哲学系毕业的就有6个。其中有4位H的矿区战友。同质化固然有抱团取暖的便利，但同质化也意味着去个性化。当然世界上的万事万物本身都存在差异，差异就是矛盾。人们本来是很容易经由差异而使个体区别于其他的。不过话说回来，一群人的共性过多终归不是好事，最可能的结果是，6名校友兼系友在这个机关整体被忽略。所以H要成功，难！

      H有女人缘，虽然念大学前就结了婚有了孩子，但在机关内外仍有不少异性朋友。那个年代，女孩喜欢张口尼采，闭口萨特的男人，觉得那样显得成熟和高深。每当听见H在走廊里以高八度的声音打着哈哈，就知道H又在向女同胞们宣讲他的人生哲学了，从道法自然到女同胞如何穿衣打扮，涉猎的范围很广，演讲的地点通常就在走廊上。H略显夸张的做派中是不是带有更多的表演成分或未可知。但很多同事确是经由这些事而对H留下较为深刻的印象的。H的为人亦如他的衣着抑或辞藻华丽的文风，精致而略显张扬。

      H突然变得沉默是在包括我在内的4个校友相继被宣布提拔以后。原来，同质化有整体被忽略的可能，也有整体被重视的可能。文凭热，没念过大学的单位一把手到党校念了一年相似于国民教育的本科后，突然对哲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觉得这种看似没用的学问其实玄机多多。一把手进而爱屋及乌，觉得念哲学的人也应该相对较稳重而有理论水平吧。于是，幸运之神眷顾了我等。

      但领导的脑海和名单中没有H，你说这气人不气人？

      升职后我就不再和H同室了，而是搬到了一个小单间。搬家那天，H没了哈哈，而是黑着脸，冷眼旁观行政处的同志们光临鄙房间通知我马上回宿舍，他们要往我家拉电话线。那时，家里装电话是提拔后享受的第一个待遇。

      以后整整有一个多月，走廊里没了H的高谈阔论和欢声笑语。

      再见H阴转晴，已经是半年以后的事。

      这天H兴冲冲地来办公室找我，说要推荐一本“让人茅塞顿开并彻底颠覆你的价值观”的奇书与我。我一看那是本已被人翻得皱巴巴的书《人性的弱点——微笑是一种推销术》。

      不待我吭声，H已经用他惯常的高八度的腔调宣讲开了：“你一定要看，一定要看，哲学家总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是要改变世界！这就是一本可以改变我们自己进而改变世界的书啊……”

      我正待调整姿态，洗耳恭听H兄的高谈阔论。他突然住了口，神秘兮兮地盯着我说：

      “师弟，家里的沙发很旧了吧？”

      “是啊，这个……”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转念一想，这跟H兄刚才的话题算是哪跟哪呢？

      看我一脸狐疑，H忙说，自己一个朋友开了个家具厂，专门做沙发，最近刚推出替代牛皮的狗皮沙发，只要800元一套哩！我忙推说内人恋旧，可能舍不得扔那套旧沙发。下次如果要换，我一定记住托他找他那位朋友买一套。

      后来某次开会遇见兄弟处室的老张。老张张口就说：

      “你们处H最近怎么啦！”

      “怎么，向你推销朋友的沙发啦？”我悄悄问。

      “哪里啊，是他私下在外面开沙发厂做老板呢！我们处好几个买了他的狗皮沙发，没坐几天就开裂，这不坑同志们吗？”

      被坑了的同志们终于没有向H索赔，毕竟低头不见抬头见，索赔俩字出不了口。

      H让领导和大家进一步认识自己的才干是在一年多以后。当时，单位一把手看别的单位培训中心修得闹热。想起本单位在云雾山中还有块战备基地可以用来开发。H主动请缨，条件是给自己名字后面冠个后缀：（相当于副处级）。

      一把手说：“且干着吧，干好了什么都好说。”

      于是，H闹腾起来，走廊里复又响起H的高谈阔论和欢声笑语。

      但三个月后，H出事了。在一个凌晨，在通往一个二级城市的公路上，一辆崭新的桑塔纳轿车以超过100公里的时速撞向了停在路边检修的一辆大货车。车上4人，除了司机重伤，其他3人当场死亡。大货车上没有人员伤亡。H在已经被撞瘪了的轿车上。

      出事的车是社会上的车，但单位还是给了H因公殉职的待遇。

      知情者说，开车的是个开饭馆的老板，而另外一男一女两个死者是外地的律师夫妇。他们此行是到一个二级城市办理买卖土地的手续。知情者还说，他们去的那个地方与云雾山南辕北辙。

      另有知情者说，H这一死，可把四下里借钱集资跟他炒土地的同志们坑苦了，就像先前买他的狗皮沙发一样。

      H过世几个月后，我在大街上遇见H的一个女朋友。先前到办公室来过的，所以认识。

      女孩与我寒暄几句，让我带个好给H。我说H过世好几个月了你不知道吗？

      “真的？！”女孩瞪大了眼睛。

      她告诉我，就在H出事的前一天，从不去她单位的H突然到办公室看她，说是路过顺便看看。

      “他眼圈黑黑、印堂发暗，老跟我聊跟生死有关的话题，还问我人为什么活着等等。我太吃惊啦！”

      参加过H后事处理的人事处长后来告诉我，出事时，H与男律师坐后排，H坐在后排中部最安全的位置。他的遗容很安详，身体也没有受到别的伤害，只是他的后脑勺正对印堂的部位有个小洞，那是他的致命伤。

      “你说，他后脑勺咋就会跑出个洞来呢？”见多识广的人事处长说。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