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这个城市出离的冷，是那种让人丧气的让人愤怒的南方的阴冷。晚上，结束了在“廊桥”的一个话题围绕汽车、洋酒、女人展开的聚会，在回家的计程车上，传来了我的幺爸的死讯。
人固有一死。何况在幺爸走之前，他已经陷入深度昏迷好几天，浑身高热到任何药物的、物理的降温方式都不能奏效。因此，对他的最终离去我并不感到突然，而且，从科学的角度讲，他是无痛而终的，一如在自己的老屋里安详地睡去，一梦不醒。
但我仍然感到悲从中来！以至于不得不叫停计程车，下到人迹寥落的街，在凛冽的风中，昏黄的路灯下，跟父母讲了半个小时电话。
“让我们慢慢消化吧，终归是会消化的……”妈妈在电话里说。我妈妈是一个坚强的女性，一如她长久以来给我的印象。
在某种意义上，她的坚强超过了军人出身的我的爸爸。
幺爸是那个曾经的大户人家9个孩子中最后的一个。也是我们这个身型伟岸的家族中的唯一的小个子。爷爷奶奶中年得子，给了这个老幺儿更多的关爱，兄弟姐妹也对他关爱有加。所以，幺爸的童年到少年是幸福的。他生性聪颖，学业一流。在上世纪50年代中曾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我的母校的工学院，他的三哥毕业于这所大学的文学院，而他的七哥也就是我的爸爸正在这所大学所在的城市服役。于是，他循了哥哥们的足迹走来。
但他却以优异的成绩被我的母校拒之门外。理由是家庭出身不好！
哀莫大焉！在一个门楣上高挂“光荣军属”金属牌牌的大家庭——这个大家庭在我父亲那一辈为共和国的陆、海、空军贡献了三位军官。它的最小的儿子竟然以家庭出身问题被人民的大学拒之门外。但这就是那个年代。我们不能以今天的眼光看待既往的历史。
幺爸仍然以他的优秀，以他没有念过大学的优秀而被隶属这个省某厅的某研究所录用，大概是属于见习生或练习生之类的身份。然后，在几年后到来的机构精简中，他又被以没有念过大学，不太适合呆在那个专家、学者如云的机构里的理由被首批裁员了。
泪眼婆娑的幺爸于是扛起行囊回到了故乡的老屋，就住在自己的爸爸1930年代建造的高大巍峨的老屋的隔火墙下。说到这里，没有故乡的我是多么羡慕那些有故乡可回的人们。
因为，受伤后我们可以回家！
回到老家，由“干部”复归庶民的幺爸并没有自暴自弃，而是凭着顽强的自学，居然考取了药剂师的资格。并在那个古镇加入了一间药房的工作，改革开放后，又率先开起了属于自己的药房。
幺爸为人忠厚老实。他的药房人药、兽药兼营。老乡的孩子有什么小病小痛，他能给出一些行之有效又省钱的建议；哪家的牲口出了问题，他也常常不厌其烦地免费上门瞧瞧。一时间，他的药房竟然门庭若市，大有抢了镇上卫生院风头的势头。幺爸也因此小发了。
直到我念大学时，还不时能回老家看看。幺爸总是热情地接待我，款待我。跟我饮酒聊天，聊的都是文学、音乐之类的话题。虽然身居深丘一隅的小镇，但幺爸似乎对交响乐都抱着浓厚的兴趣呢。从我带去的的收录机中，我们聆听《悲怆》、《命运》、《英雄》，他似乎能为音乐的每一个跌宕起伏所感染，所感动，并在行云流水的舒缓乐章，期待着下一个高潮的到来。
我做新闻记者后，幺爸开始有意收集载有我写的“豆腐块儿”的报纸。后来，老家的小镇能够订阅我曾经服务过的那张报纸了，幺爸居然去邮局订阅了一份，并一直延续到以后的日子。
然后，每每与家人、乡邻小酌时，他不时会骄傲地提及那个叫乞颜若风的人以及他写的那些通常生命力只有一天，至多一周的文字。幺爸莫非从我身上看见了他的青年梦、青春梦？
那梦里可有他在那个都市的伤痛的记忆？
幺爸是在老屋中自己的床上离开的。遵从幺爸要死在故乡，死在故乡老屋的遗愿，在他弥留之际，我的幺婶和堂弟、堂妹们随幺爸搭乘救护车，展开了一场与生命和时间的赛跑。幺爸终于遂愿。据说他离开时很安详，跟甜甜地睡去一个样。
昨天深夜，爸爸给我来了一个电话，告诉我，他的最小的弟弟将随自己的大哥、二哥葬在老家小镇对过的朱家山里。从那山岗上，从他们的墓地，小镇的景色一览无余。在那道风景中，刚好可以看见家乡老屋门前的小河以及河边的那颗老榕树。
在那大树旁边，我的爷爷80年前建筑的老屋巍然耸立。
2011.1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