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站在过人高的巴掌大的院子里，身影倾倾地斜靠着那户人家的房檐。细小的叶沾满灰尘，一张张，一片片象负重在淤泥里的小舟。灰暗的枝条昂扬向上，高傲挺立，这让我想起了鲁迅笔下的枣树。

    我常注视这棵石榴树。我觉得它很冷清。一年年里，一月月里站着，日日蓬头垢面。那些在风雨里高悬的果子，从秋天起就挂在枝头，不过李子般大小。不再温暖的时光一天一天扫过它们，它们的身上日日积淀灰蒙，日日积蓄斑驳。地图一样的外表，在风里日渐干涸。它们就这么挂着，挂得绽裂，裂得流不出血，只露出里头猩红的籽儿；挂得日渐猥琐，皱成一枚干果，象一片悬而欲坠的枯叶；挂得没了青春没了姿色。是生命本身的自然形态让它们只能以这样的一种姿态展示，那是它们必走的路。没有人会去摘下它们。因为它们不能吃，没有水份，没有甜味。谁也不正眼瞧它们。我只是有点伤心。每次注视的时候，觉得它们非常孤独。

    石榴下的公路上，常走过一个衣衫单薄褴褛的人。他一年四季穿着蓝色的衣衫，灰白的裤子，旧得看不见底色。一年四季将脖子缩在衣领里，在街上来回地走。有时也捡铁片，塑料罐，然后用一小袋子装着到垃圾回收站里去。我觉得他活得很可怜，就象这颗石榴树。

    夏日里我见过这株石榴树的鲜艳。和所有青春一样，和所有盛开一样，盛大红火。非常美。一树红绸披挂，远远就可以看到它的燃烧。那是尽所能的盛放，以最美的姿态掠夺人心。一朵一朵低垂着，高昂着，平和着，挤在花枝上，长长的鼓鼓的花萼，皱皱的叠叠层层的花瓣。它们红得胜过火焰，吹奏着一季里所有的欢乐。那些欢乐来得硕大无比，可以挤兑一切阴暗。挤挤挨挨的青春无人可以攀比，富足而愉悦。那红无法形容。我常希望够得着它们，即便是瞒着那户家人，也要摘下一朵。可我够不着。走过的时候，我仰脸看它们，希望它们能掉下一朵来，可是没有。那燃到心里的火。如此美丽，却又无法企及。我走过它们，将它们久久地藏在心里，然后回味。眼前都是它们火红火红的影子。可是现在，在这个冬日里，那些由火红的花儿孕育的果儿，冷冷清清地悬在枝上。我知道它们的结局，最后自行萎落，和那些叶子一同被扫进主人的畚斗里。辉煌过后是寂寞，那是它们的命运。

    这让想起母亲，那个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门心思为他的孩子的女人。我想起她沟壑遍布的脸。六十岁的年纪，八十岁的身形。为了生活，她常年尝试甜味，现在只剩下几颗稀落的门牙。她太傻，什么都要给孩子们安排妥当，一点不敢放手。孩子们抱怨连天，她终日忧愁。她总是不放心，总是想着按自己的意愿铺平孩子们的路，让他们走的稳妥些，可是他们并不领情。她知道，所以母子常常多话。我不知怎么安慰她。我只觉得她很可怜，枯槁得摇摇欲坠，象那些冬日里的石榴。可怜的石榴。

    那棵石榴还长在那户人家的院子里。我的心因为它常常徘徊，然后闪过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