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记》 - 第9页 - 小说在线 - 文学博客网 - 原创网络文学网站,免费小说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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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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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发表于 2018-6-10 18:43:03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7)

有一回,我赶一具尸体去沅陵,途中准备到一家叫做还魂客栈的死尸客店去歇脚。赶巧的是,还没等我和僵尸进入还魂客栈,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高一矮两个持枪的解放军战士,他们拦住我反复盘问。我跟他们解释说:我是赶尸的,按我们湘西这一带的规矩,赶尸的队伍是“官不拦,兵不管,民不阻,匪不抢”的。
操着北方口音的高个子解放军说:“什么破规矩!现在已经解放了,你们这些端公、巫婆、测字卖卜、赶尸的,统统属于依附在劳动人民身上的血吸虫,今后要全部取缔!”
矮个子解放军战士问道:“你赶的真是尸体吗?”
我说:“尸体还能有假吗?”
矮个子解放军战士说:“那可不一定。最近是剿匪的关键时期,经常有土匪化妆成尸体和赶尸匠,妄图逃出湘西关卡。”
高个子解放军战士说:“我们要检查你的尸体。”说着,他就要动手去扯僵尸脸上贴着的黄纸。
我急忙拦住他说:“按照我们湘西这一代的规矩,这尸体是不能检查的。”
高个子解放军战士问:“为什么不能检查?”
我告诉他说:“我今天赶的这个死者是被仇家放了蛊,中蛊死的。你要是碰了他的尸体,尸体上的三魂七魄就会附在你的身上,死尸就找你做了替身,很快就能转生。而你呢,就会活不长久。”
矮个子解放军战士一听,有些害怕了。
而那个高个子解放军战士冲到僵尸面前,高喊道:“我们共产党人是不信邪的,天不怕,地不怕,不畏一切妖魔鬼怪!你说不能检查,我偏要认真检查一下这具僵尸。”
我只好让他检查。他取下尸体头上戴的高筒毯帽,摸了摸尸体的头发,然后,又扯开遮住僵尸脸面的那张黄纸,仔细查看僵尸的脸,还伸手到僵尸的鼻孔下试了试鼻息,最后,他不得不说:“没想到还真是一具尸体。”
还是在这家还魂客栈,有一次,我在这里看到了让我大吃一惊的一幕:有一位赶尸匠领着十五具尸体,列队入住这家客栈!我心中纳闷:是哪里发生了什么天灾人祸,一下子死了十五个人呢?
但转念又想:这位赶尸匠这一回发大财了。
还魂客栈的店主给我送来饭菜的时候,我忍不住对店主说:“哎呀,你今天生意真好,一下子来了十五具尸体。”
没想到,店主恨恨地小声骂道:“好个**!这些僵尸全是活人,都是土匪装扮的。现在,解放军剿匪剿得凶,抓到土匪,不管是大土匪,还是小喽啰,统统杀掉。解放军在湘西各处都设了关卡,土匪们为了逃命,纷纷化装成赶尸队伍,混过关卡。只要逃出沅陵,出了湘西,他们就分散逃跑,潜伏到各地,隐姓埋名,保住小命再说。你想想,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他们住我的客店,我敢收他们的钱吗?”
我问:“他们假扮死尸,怎么混蒙过关呢?解放军战士不是要一个个亲自检查的吗?”
店主不阴不阳地说:“这就要感谢你了。上次,有个解放军战士检查了你赶的那具僵尸之后,第二天就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听说还是个排长呢。从那以后,只要是看到赶尸的,解放军再也不敢认真检查了,一律放行。”
我想起了那个高个子解放军战士说的话。他说他不信邪。


最后,丁君终于结束了他的这一段讲述,他总结说:
“其实,邪这个东西嘛,不可全信,也不可全都不信。人生在世,有些时候呢,还是要信一信邪的。”
丁君讲述这段赶尸经历的时候,正是隆冬时节,窗外的北风发出凄厉的吼叫,不断拍打着窗户,让社员们感到一阵阵寒气逼人。暗淡的桐油灯光,在风中摇曳不定,把社员们的身影投射到四周墙壁上,变幻出各种光怪陆离的形象,让社员们仿佛置身于一个鬼魅世界。
丁君讲完之后,社员们都沉浸在恐惧中,谁也不敢出声,好像只要一发出声响,就会立刻有鬼魂附体。只有刘痒痒一脸冷笑,他率先跳出来,指着丁君的鼻子吼道:“你这个家伙,真是阎王爷贴告示——鬼话连篇!你这是糊弄谁呀?死人能走路吗?世上真有鬼吗?”
见社员们毫无反应,他又对丁兵喊道:“丁连长,丁君宣扬封建迷信,号召我们大家要‘信邪’,难道不该批斗他吗?”
丁兵干咳了两声,支吾道:“信邪……我们共产党人是……不信邪的,鬼神嘛……这个……有还是没有呢……”
看到丁兵态度含糊,刘痒痒又冲桃花源人喊道:“大家不要被这个家伙迷惑了,他这是在借恐怖故事贩卖自己的私货。”接着,他举起拳头,高呼口号:“丁君不老实,就叫他灭亡!”
社员们也跟着喊起了口号。刚开始,社员们喊口号喊得有气无力,后来,社员们情绪激愤起来,越喊越起劲,越喊越卖力,好像只有通过这声嘶力竭的吼叫,才能驱散会场上的阴森鬼气。
在热烈的口号声中,刘痒痒得意地盯着丁君。
丁君恶狠狠地瞪着刘痒痒。
第二天出工的时候,刘痒痒紧挨着丁君,问他:“丁道士,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鬼吗?”
丁君神情严肃地说:“你相信有鬼,你就不会遇上鬼;你不相信有鬼,你偏偏就会遇上鬼。这就跟游泳一样,你相信水能淹死人,你就不会淹死;你不相信水能淹死人,你恰恰可能会淹死在水里。”
刘痒痒说:“你不是说‘经常走夜路,总会遇到鬼’吗?这些年来,我经常半夜三更,从我的‘小泥鳅’那里返回桃花源,怎么从来没有遇到鬼呢?”
丁君说:“你总有一天会遇到的。”
刘痒痒没想到,这一天很快就来临了。
这一天深夜,刘痒痒哼着沅河戏,在“小泥鳅”那里快活了半夜之后,一路匆匆地往桃花源里赶。就在他穿过桃花洞的时候,忽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他停下脚步,竖起耳朵仔细听,声音消失了,他大声地自言自语地说:“管他呢。难道世上会有鬼吗?”
他又开始哼着花鼓戏,继续往前走。忽然,他的脸上好像被什么东西网住了。他摸了摸脸,感觉那东西像蜘蛛网似的。他想:“真奇怪,这条路上天天有人走,怎么会有蜘蛛网呢?”
他继续往前走,不过,他不敢再哼花鼓戏了,而是小心专注地走着。接着,他听到了病人呻吟一样的哼哼声。他抬头四顾,不知道声音来自何处。就在他正疑惑时,他感到有什么东西落到了他的头上,脸上,他摸了一把,发现是沙子。“看来,是真的遇到鬼了!”
他惊慌地猛跑起来。当他临近自家禾场时,看见他家屋后的山上有一个白色的身影飘来飘去。他的心一阵猛跳,他惊慌失措地跑上自家阶矶,扑到门边,疯狂地捶门,嘴里不停地高喊:“兰花,开门!李兰花,李兰花!开门!开门!”
让他感到愤怒又不解的是,这一晚,李兰花睡得特别沉,无论他如何拼命砸门,屋内的李兰花都没有任何回应。
直到过了好久好久,刘痒痒砸得浑身冷汗淋漓,李兰花才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睡眼惺忪地把门打开。
这一晚,他躺在床上,紧紧地搂着堂客睡觉,一分钟也不敢撒手。
第二天出工的时候,社员们注意到,刘痒痒寡言少语,显得有些闷闷不乐。这种情况是十分罕见的。丁君挨近刘痒痒,关切地问他:“怎么啦?痒痒,昨晚没有睡好?还是被小泥鳅踢下床了?”
刘痒痒神情迷茫地问道:“你说:莫非,这世上真的有鬼?”

在桃花源里,遇到鬼的人还不止刘痒痒一人。地主崽子宋春也遇到了鬼。
有几天晚上,他独自回家时,总是看到一个白衣人脚不沾地,飘飘然地在他家后山徘徊。每晚睡到半夜时分,他总是被一种月婆子难产的呻吟声所惊醒。有时候,惊醒他的又是一种让他毛骨悚然的奇怪的笑声。他不敢再睡在自己家里,而是跑到生产队的牛栏,同牛睡在了一起。
没过多久,宋春就感到吃不消了,他瘦了一圈。
由于宋春平时同桃花源人极少说话,他的这种遭遇并不为社员们知道。桃花源人只注意到了一个结果,那就是宋春再也不敢与丁待字来往了。哪怕是丁待字主动来找他,他也像避瘟神一样躲得远远的。







曾德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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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发表于 2018-6-14 11:21:44 显示全部楼层

桃花源记 第七章

第七章  刘痒痒

刘痒痒,本名叫刘开元,原为常德汉剧团演员,1958年以右派分子的身份,与他的妻子李兰花一起,下放到桃花源接受劳动改造。
正像桃花源人一致夸李兰花长得乖一样,桃花源人也一致认为刘痒痒长得客气。
桃花源人夸男人不说长得英俊,长得帅,而说长得客气。他们说:
“真想不到,世上还有长得这么客气的男人。”
“他那眉毛,他那鼻梁,他那脸模子,真是百看不厌。电影里的洪长青比不上,李玉和比不上,郭建光比不上。”
“那次武陵公社开万人大会,我仔细比较过了,就数他长得最客气。”
“哪怕他打赤脚,穿一件破棉衣,看上去也像个新郎公。”
桃花源大队的赤脚医生是大队丁支书的女儿,她也算是远近闻名的乖妹子,三十多岁了,一直还没遇到意中人。她曾经放言:“整个武陵公社,也挑不出一个像样的男人。”
可是,自从她见过刘痒痒以后,她三天两头往桃花源里跑,逢人就问:“那个右派分子生病了吗?他要不要我给他扎针灸呀?他跟他堂客是不是在闹离婚呀?”
桃花源人不能理解的是:一个长得这么客气的常德汉剧团演员,怎么会跑到桃花源里来耕田?
刘痒痒就跟桃花源人解释说:“因为我被划成了右派,所以不能再在常德唱戏了。”
桃花源人问:“什么是右派?”
刘痒痒说:“右派就是喜欢发牢骚、提意见的人。”
桃花源人问:“你发了什么牢骚?”
刘痒痒说:“我发牢骚说:国家发布票,应该对我们这些高个子特别照顾。一人一丈二尺布票,还不够我做一身衣服。结果,有人揭发我,说我攻击党的统购统销政策。”
桃花源人笑了,说:“谁叫你狗日的长这么高?——你提了什么意见?”
刘痒痒说:“我给我们汉剧团的团长提了意见,团长说我发表了反党言论,是向党发起疯狂进攻。”
桃花源人问:“你给团长提了什么意见?”
刘痒痒说:“我让团长适当注意一下生活作风问题。”
桃花源人听不懂了,就问:“什么是生活作风问题?”
刘痒痒想了一下,说:“生活作风问题就是……一个男人同别人的堂客睡在了一起。”
桃花源人互相看了一眼,显得有些不满地说:“那不就是骚牯牛到处乱搭脚吗?什么**生活作风问题!”又问:“就因为你提出了这条意见,你就成了右派?”
刘痒痒就点了点头。
桃花源人皆叹惋,说:“当领导的搞个把女人,算个卵大的事呀?你为什么要多嘴多舌?你真是活该当右派!”又问:“就因为你当了右派,你们两公婆就到桃花源里来耕田了?”
刘痒痒说:“我们两公婆不是来耕田的,是来劳动改造的。”
桃花源人问:“改造什么?”
刘痒痒说:“改造思想。”
桃花源人问:“改造什么思想?”
刘痒痒说:“改造资产阶级旧思想。”
桃花源人不解:“你和我们一样出工,一样作田,如果你这也算改造的话,那我们桃花源人岂不是从秦朝一直改造到今天?我们桃花源人祖祖辈辈都是右派?”

刘痒痒就像需要空气一样需要舞台和观众,他不能离开热闹的生活和气氛,他好像时时刻刻都生活在舞台上,他的一切言谈举止乃至表情都好像是在舞台上演戏。
他永远像一头年轻的牯牛一样精力充沛,说起话来声如洪钟,走起路来地动山摇。他总喜欢往人多的地方钻,无论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响起笑声。他常对桃花源人说:“世上所有人生下来时发出的第一声都是哭声,只有我刘痒痒是哈哈笑着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他喜欢给桃花源人讲笑话,他的笑话总能逗得众人哈哈大笑。如果他看到听众之中有谁没有笑,他就会走到这个人面前,故意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一手托往腮帮,叹气说:“老伙计,说实话,看到你一个人闷闷不乐的样子,我伤心得牙疼,求你打我一耳光好不好?帮我把这颗疼牙打下来,我自己下不了手。”
他咝咝地倒吸着凉气,可怜巴巴地望着对方,直到对方忍不住笑了。
这就是刘痒痒希望达到的效果。他来到桃花源,好像就是为了让桃花源人发笑的。桃花源慢慢忘记了他的本名叫刘开元,总是叫他刘痒痒。当别的生产队社员向桃花源人问起刘开元时,桃花源人便说:“噢,你问的是刘痒痒吧?那家伙一年到头没有安分的时候,总是全身发痒,到处找地方挠痒痒,或是挠别人的胳肢窝,挠得别人哈哈笑。”
刘痒痒很受桃花源人喜爱,大家从不把他当右派看,谁都愿意跟他在一起出工,只要有刘痒痒的地方就有笑声,就连一向古板尖刻的丁君也喜欢同刘痒痒在一起。
歇工的时候,丁君对刘痒痒说:“出工啊出工,出工,出工,一年到头都在出工,连桃花庵里的尼姑向媒婆,都被赶到生产队里来出工了,大家怎么还填不饱肚子呢?你说,我们这些作田的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刘痒痒说:“作田的人活着就是为了挖坟坑。”
丁君觉得奇怪:“给谁挖坟坑?”
刘痒痒说:“以前有皇帝的时候,作田的人活着就是为了给皇帝挖坟坑,老皇帝死了,埋了,作田的人又给新皇帝挖坟坑,祖祖辈辈挖坟坑。”
丁君问:“那如今又给谁挖坟坑呢?”
刘痒痒说:“如今是给资本主义挖坟坑。无产阶级是资本阶级的掘墓人,活着就是为了埋葬资本主义制度。”
有刘痒痒和丁君在身边,桃花源人会听到许多鲜话。桃花源里有一个田间广播,广播里提到国际友人时,总是说到西哈努克亲王,所以刘痒痒把田间广播叫做“西哈努克”。
丁君问刘痒痒:“广播里不是常说我们的朋友遍天下吗?怎么说来说去就一个西哈努克?”
正在这时,“西哈努克”又在广播了,这一回提到的是陈永贵副总理。
刘痒痒说:“国家看得起我们作田人,把一个作田人陈永贵提拔成了副总理,鼓励我们作田人攒劲作田。”
丁君说:“在中国,作田的人千千万,总不能都提拔成副总理吧。”
有一回,一架飞机从桃花源的田野上空飞过,刘痒痒见了,就会扔下锄头,飞奔着去追赶飞机。在追过几座山之后,飞机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他才无精打彩地走回来。
丁君问他:“怎么?飞机没把你带走?”
刘痒痒说:“飞行员把机舱门打开了,他朝我大喊:‘刘痒痒,你为什么不带根竹篙来呀?’”
丁君问:“带竹篙做什么?”
刘痒痒说:“飞行员让我撑着竹篙跳上飞机,脱离苦海。可惜我没带竹篙。唉,人的转运,有时候就只差一竹篙啊!”
丁君说:“你是天生的泥鳅命,一辈子只能在泥里钻,难道你还想变成蚂蟥叮上鹭鸶的脚飞上天?”
有时候,刘痒痒和丁君会在一起讨论胃的问题。
刘痒痒问丁君:“你说你以前的胃大些呢,还是现在的胃大些呢?”
丁君不知如何回答,就反问刘痒痒:“你呢?”
刘痒痒一本正经地说:“我感觉我以前的胃比较小,到了桃花源以后,胃变大了,怎么也填不饱。”
丁君说:“因为你在桃花源吃的是‘红锅菜’,用的是‘皇帝油’。”
刘痒痒说:“人的头发可以剪掉,指甲可以剪掉,能不能把胃也剪掉呢?把胃剪掉了,不就可以不用吃饭了吗?”
桃花源人面面相觑,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刘痒痒望着远处山坡上的野草,忽然感叹:“人要是像牛一样,吃草也可以活下去的话,那该多好!”
丁君在旁边冷笑道:“人要是吃草也可以活的话,草就轮不到你来吃了。”
刘痒痒说:“草就在我身边,我想吃就吃,怎么轮不到我呢?”
丁君说:“你种的稻谷不在你身边吗?你养的猪不在你身边吗?你够得着吃得上吗?粮食要征收,生猪要征收,油茶要征收,如果草可以吃的话,我们桃花源人就会多了一项上交任务,除了交公粮之外,还要交公草。到那时,不仅人会饿死,连牛都要饿死!”
歇工的时候,为了逗乐社员们,刘痒痒经常叫桃花源人配合他做一个游戏。
他让社员们挖一个坑,他跳进坑里,然后叫社员们往坑里填土,等土填埋到他胸口位置时,他让社员采来一根桃树枝插在他的头发里。他说:“好了,树苗已经栽下了,现在你们给树苗施肥。”
社员问:“施什么肥?”
刘痒痒说:“施尿素,你们往我头顶上的树苗屙尿。”
社员们嘻嘻哈哈地往他头上屙尿。
施完“尿素”之后,刘痒痒说:“你们把我身边的土刨掉一部分,好让我的两只手臂露出来。”
社员们从坑里往外刨土,等到刘痒痒的手臂从土里现出来时,刘痒痒说:“你们抓住我的手,往上拔我。”等到社员们把他拔到露出屁股时,他猛喊一声:“停!”
社员们住了手。刘痒痒说:“我现在已经由一棵桃树苗长成一棵桃树了,我身上结满了桃子。你们现在开始拼命摇我。”
社员问:“摇你干什么?”
刘痒痒说:“把我身上的桃子摇下来。”
于是,社员们摇他一阵,再弯腰假装在地上捡落下来的桃子。
刘痒痒又说:“你们用竹篙打我。”
社员问:“为什么打你?”
刘痒痒说:“树上还剩些桃子没有摇下来,你们用竹篙把它们打下来。”
社员们折了几根树枝,把它们当作竹篙,朝着刘痒痒一阵抽打。桃子打光之后,刘痒痒垂下头,有气无力地说:“我老了,再也结不了桃子了,你们把我砍了,扔到灶里烧了吧。”
社员们把手掌当作柴刀,假意在他身上砍了几下。他倒了下来,社员们把他抬到田坎下,点燃了他身边的野草,假装把他这棵老桃树烧了。
刘痒痒经常让社员们配合他玩这样的游戏。他时而扮演桃树,时而扮演梨树,有时扮演一棵水稻,反正总是些桃花源里随处可见的植物。
曾德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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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发表于 2018-6-14 11:23:09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2)
为了增强笑果,他常常会设计一些特别的情节。比如当他扮演水稻时,他会伸开双手左右摇晃。
社员们就用竹枝抽打他,并大声呵斥他:“为什么乱动?”
“水稻”说:“刮风了。”
社员说:“刮风了也不许你乱说乱动!你乖乖地结出稻谷,让我们把你收割了,晒干,交给国家。”
“水稻”说:“我在田里生了根,能动到哪里去呢?哎呀呀,刮风了也不让我动几下……”。
刚开始玩这样的游戏,社员们兴致很高,觉得有趣。后来玩多了之后,他们心情沉重起来。丁君说:“狗日的刘痒痒,你们以为他扮演的只是他这个右派分子吗?他戏弄的还不就是我们桃花源里的这些社员们?”

刘痒痒和他堂客下放到桃花源里来改造之初,桃花源人以为他们只是桃花源的客人,过不了多久就会重新回到常德汉剧团去演戏。没想到,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刘痒痒一点也没有重返常德的迹象。桃花源人便对刘痒痒说:“你刚来我们这里时,我们以为你同那些蹲点的城里人一样,在这里呆上几个月就会回常德去的。如今五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没回去呢?”
刘痒痒说:“回不去呢,还没改造好呢。”
桃花源人问:“什么时候能改造好?”
刘痒痒说:“不晓得呢。”
十年过去了。
桃花源人问刘痒痒:“你还没改造好吗?”
刘痒痒说:“还没呢。”
桃花源人问:“什么时候改造好?”
刘痒痒说:“不晓得呢。”
十五年过去了。
桃花源人问刘痒痒:“你还没改造好吗?”
刘痒痒说:“还没呢。”
桃花源人问:“什么时候改造好?”
刘痒痒说:“不晓得呢。”
十八年过去了。
刘痒痒背也驼了,胡子也白了;李兰花也干瘪得像冬天的丝瓜了;刘痒痒的两个儿子也长得比父亲还高大了。
桃花源人问刘痒痒:“你还没改造好吗?”
刘痒痒说:“还没呢。”
桃花源人问:“什么时候改造好?”
刘痒痒说:“不晓得呢。”
桃花源人皆叹惋:“是什么**旧思想这么难改造啊?改造了十八年还改造不好?”
于是,刘痒痒就给桃花源人讲了一个“改造”的故事——

有一个地主,吝啬,胆小,又好色,他一直想纳妾,又担心堂客跟他闹,再加上纳妾需要花一大笔钱,所以,纳妾的事就拖了下来。到他五十岁那年,他堂客死了,先后几个媒婆上门劝他再娶,他总是说:“还是算了吧,人老了,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再娶又得花钱。”
外村有个媒婆上他家来了好几次,说是山那边有户穷人家,家里有个闺女,长得如花似玉,说媒的踏破了门槛,那户人家都没答应,因为那户人家嫁女有个条件,那就是要五亩水田。
听说要划走五亩水田,地主好像心上被割了一刀似的,他回绝了媒婆,不再动这个心事了。
后来,地主和管家到山那边去收购桐油,在路边一条小溪时,地主看到有位姑娘在溪边洗衣服。管家悄声告诉地主:“看到了吗?她就是上次那个媒婆给你介绍的那位要五亩水田的姑娘。”
地主朝那位姑娘瞥了一眼,又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朝那个姑娘瞥了一眼。碰巧,这时候,那个姑娘也抬起头来,朝地主也瞥了一眼。
没想到,这天夜里,地主竟然梦见了这个姑娘。早晨起床的时候,他两腿之间的那根东西硬绑绑的,就是穿上裤子以后,依然屹立不倒,把他的裤裆撑了起来,好像撑了一把伞。地主小声对两腿之间的那根东西说:“小弟呀,不是我不想遂你的意呀,只是人家要五亩水田呀,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小弟呀,你要听话,快点把伞收起来吧。”
可是小弟不听话,就是不肯收伞。夜里不收伞,白天不收伞,一连几天都是如此。他到田里去监工时,长工们都望着他的“伞”,嗤嗤地笑。
有一天夜里,地主被小弟折磨得实在受不了,就从床上坐起来,苦口婆心地给小弟做起了思想工作,他说:“为了五亩水田,你就不能忍一忍吗?”
小弟不说话,依然挺拔如松。地主很生气,骂道:“你狗日的东西,怎么就不听劝呢?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他对小弟又是打,又是掐,又是捶,可小弟宁死不屈,百折不挠,屹立如泰山青松。
地主决定对小弟采取强制措施,对小弟施行改造。晚上睡觉前,他穿上三条短裤,把小弟束得死死的。白天出门前,他用布条把小弟弟严严实实地裹起来,让它无论如何也撑不起伞来了。看到小弟屈服了,地主得意地笑了,说:“怎么样?老实了吧?看来就是要对你实行改造!”
可是,地主很快就遇上了麻烦。由于他穿了好几条短裤,又给小弟绑上了好几块布条,每当他大小便时,需要费半天功夫才能把这些层层束缚解开。遇上屎尿来得急的时候,他手忙脚乱,常把屎尿拉在裤裆里。
这样改造一段时间之后,地主被折磨得疲惫不堪,他最终放弃了改造,划出五亩水田,把山那边的那位姑娘娶回了家。
结婚后的第二天,小弟就老实了,再也不撑伞了。地主望着软塌塌的小弟,又心疼起他那五亩水田来了,他痛惜地对小弟说:“唉,要是我当初把你改造得长久一点,或许我就不会损失五亩水田了。你为什么总是要打伞呢?你为什么就不能忍一忍呢?”
没想到,刚才还耷拉着脑袋的小弟,突然噌地一下挺直了腰板,冲着地主怒吼道:“你叫我怎么忍?你能叫春笋忍着不破土吗?你能叫啄木鸟忍着不啄木吗?你能叫向日葵忍着不向阳吗?你能叫河水忍着不往低处流吗?改造,改造有卵用!你能把牛改造得不喝水吗?你能把鱼改造得爬上树吗?你能把蜜蜂改造得不酿蜜吗?……任你改造我一万年,老子还是往上翘!任你改造一万年,老子还是要撑伞!”

刘痒痒个子大,饭量也大,刚下放到桃花源时,顿顿都吃红薯饭,而且还吃不饱,饿得他嗷嗷叫。到了办公共食堂的时候,连红薯饭也没有了,只能喝红薯汤。
刘痒痒同丁君在炼钢的土炉前烧火时,他对丁君说:“要是人的胃能缩成挖耳勺那样大,该有多好!吃颗黄豆下去,就饱得受不了。”
他见丁君只是叹气,便又问:“如果有来世,你希望变什么呢?”
丁君想了想,说:“我希望变只白鹤。你呢?”
刘痒痒说:“我希望变一棵杉树。杉树是没有胃的,不需要吃任何东西,只要晒晒太阳,喝点西北风,饮点雨水就行。太阳、西北风、雨水是任何人也不能独自霸占的。做白鹤不好。白鹤是有胃的,只要是有胃的动物,就要为了胃而终生劳碌奔波。”
为了填饱肚子,刘痒痒想了许多办法。除了像丁君一样吃泥鳅、黄鳝、河蚌一样,刘痒痒还吃一些连丁君都不屑于吃的东西,比方说,刘痒痒吃蚂蟥。在田里出工的时候,要是有蚂蟥吸附在自己的腿上,他就会把蚂蟥扯下来,扔进自己的嘴巴,咯吱咯吱地嚼着,血从嘴角溢出来,看得丁君目瞪口呆。
丁君说:“刘痒痒,你吃的是自己身上的血!”
刘痒痒说:“自己的血自己吃,有什么不好?总比让别人吃了好吧。”
收工以后,刘痒痒经常一个人低头在田野里四处寻觅。丁君问他找什么,他说:“我找白鹭鸶拉的屎。”
丁君问:“找鹭鸶的屎做什么?”
刘痒痒说:“当然是为了吃呀。”
丁君说:“白鹭鸶拉的屎那么小,多难找啊,你还不如吃牛屎呢。牛屎黑乎乎的,比鹭鸶的屎显眼多了,到处都是。”
刘痒痒说:“你真是桃花源中人,什么也不懂。牛是吃草的,牛屎会有多少营养呢?鹭鸶是吃鱼虾的,它们的屎营养丰富得很呢。”
丁君说:“武陵公社机关食堂有个厕所,那里的人拉的屎一定很有营养,因为在那里拉屎的人都是天天吃鱼吃肉的人。”
或许是受到了丁君的启发,刘痒痒还真打上了人屎的主意,不过,他吃的不是大粪,而是大粪里的蛆。他像一个鸭倌一样,用竹篾做成一个勺子,然后,他左手提着尿桶,右手拿着竹勺,到桃花源人家的茅厕去掏粪缸里的蛆。桃花源人见了他,都惊得目瞪口呆,问他:“刘痒痒,你掏蛆干什么?喂鸭子吗?你当鸭倌了吗?”
刘痒痒说:“我前世是只鸭子,今生就喜欢吃蛆。”
他仔仔细细地把每家粪缸里的蛆全部掏进他的尿桶里,然后哼着沅河戏满意而归。
望着他的背影,桃花源人皆叹惋:“几千年了,从来只见鸭倌来掏蛆去喂鸭子,想不到一个常德城里来的戏子竟然掏蛆自己吃!真是不知今是何世!”
刘痒痒把掏回去的蛆用清水反复洗过之后,再放到锅里去炒,炒熟之后,他把蛆装进口袋,出工的时候,时不时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蛆扔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唔,唔,好吃,好吃,比黄豆香多了。”
刘痒痒吃蛆的名声传到了桃花源大队的其它生产队。到了冬天,兴修水利的时候,各个生产队的社员聚集在一起,大家就会互相打听:“谁是那个吃蛆的人?那个吃蛆的右派分子在哪里?”
桃花源人便把刘痒痒推到众人面前,说:“你们看清楚,这就是那个和鸭子抢蛆吃的右派鸭倌。”
众人围了上去,像打量怪物一样,抽了抽鼻子,皱着眉头喊道:“呸!一股大粪臭!”
刘痒痒显得十分委屈,他说:“我吃的是蛆,不是大粪。蛆的营养价值很高呢,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呢。”说着,他拍拍自己厚实的肚皮说:“你们看看,我这么结实的身子,就是吃蛆吃出来的。”
到了三年苦日子时期,桃花源人连红薯也吃不上了,人们吃野菜、吃树皮、吃葛根,甚至把枕头里多年前的陈旧糠壳也倒出来吃掉了。社员们屙屎时,屙到粪缸里的依然是野菜、葛根、树皮和糠壳,这样的大粪因为缺少营养,连蛆也懒得在里面生长。
当刘痒痒提着尿桶,拿着竹勺去桃花源人家掏蛆时,桃花源人对他说:“刘痒痒,你别来了,现在的大粪里是不会长蛆的了。我们吃的不是人食,拉出来的也就不是大粪,是牛屎。你见过牛屎里面长蛆吗?”
刘痒痒叹息道:“大家都重新投胎了,变成牛了,我也要重新投胎,我要变成泥鳅,靠吃泥沙活下去。”

曾德顺
 楼主|
曾德顺 发表于 2018-6-14 11:24:32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3)
刘痒痒到底没有变成泥鳅,他只是吃泥鳅。
他把竹签削得尖尖的,再用铁丝把竹签编成一排,制成竹梳子模样,这样,一把泥鳅扎子就做成了。到了夏天的夜晚,刘痒痒背着竹篓,一手提着桐油灯,一手握着扎子,到田野上去扎泥鳅,黄鳝。
夏夜,泥鳅、黄鳝会从泥里钻到水面上来乘凉。看到刘痒痒走过来,它们呆头呆脑地望着他手里的桐油灯发愣,刘痒痒一扎子扎下去,有时可以扎到两三条泥鳅。一个晚上下来,他的竹篓变得沉甸甸的了。当然,他扎回来的泥鳅是不能独自一个人享用的,至少有一半要送到民兵连长丁兵家里去。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得罪丁兵,他许多时候有求于丁兵。他属于“黑五类”,只要离开桃花源地界,他就必须向丁兵请假或开证明。
由于扎泥鳅的人多,桃花源里的泥鳅很快就被扎光了,刘痒痒就去别的生产队扎泥鳅。有一天夜里,他提着桐油灯,来到湖里坪生产队的田野上。在一条田埂上,他的桐油灯忽然照到一团黑忽忽的东西上,他吓了一跳,高喊道:“哎哟,莫非遇到鬼了?”
一个声音说话了:“这位大哥,你到田埂上来干什么?”
刘痒痒把桐油灯凑近那个黑影仔细一看,原来是个女人:个子娇小,打着赤脚,只穿了一件背心和短裤。
刘痒痒说:“我到你们生产队来扎泥鳅呢。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那个女人说:“我到田埂上来摘豆角呢。我的长衣长裤都汗湿了,我把它们脱下来晒在了竹篙上,只穿了这一身出来。原本以为黑夜里不会遇见男人,没想到会遇见你,真是丑死人咧。”
刘痒痒说:“这么黑咕隆咚的,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独自一个人出来摘豆角?你家男人呢?”
那个女人说:“我男人是个木匠,到常德搞副业去了,半年都不落屋呢。”
刘痒痒叹了口气,说:“看来,你一个人在家操持也不容易。你的豆角摘完了没有?要不要我帮你摘?”
那个女人笑了一下,说:“摘完了。我正准备回屋呢。你是到我们这里扎泥鳅的?让我看看你扎了多少泥鳅。”
刘痒痒把背上的竹篓取下来,放在田埂上。那个女人走近竹篓,把头伸过来,朝竹篓里看了好半天。她那浑圆的脖子,滑溜溜的肩膀,在桐油灯光的照耀下显得黑油油的,刘痒痒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就像一条肉乎乎的大泥鳅,他不禁狠狠地咽下了口水。
那个女人抬起头来,望着刘痒痒说:“这位大哥,你既然已经到了我的家门口了,不如到我家去喝一壶擂茶吧。”
刘痒痒无法拒绝。他跟着她往前走,不一会,就来到了女人家的禾场边,她的女儿正站在禾场上等她,看到母亲带一个陌生男人回来,女儿什么也没说,只是像一只猫一样紧紧依偎在母亲身边。
这个女人像桃花源大队的那位女赤脚医生一样,在刘痒痒面前显得既激动又紧张。她手忙脚乱地给刘痒痒准备擂茶,她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刘痒痒的脸,嘴里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真想不到……在黑夜里……在田埂上……还能碰到长得这么客气的男人……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她的女儿坐在灶边烧火,灶膛里的火苗把女儿的脸映得红彤彤的。只有趁刘痒痒不注意的时候,这个小女孩才会偷偷地瞥他一眼。
喝完擂茶之后,刘痒痒把他竹篓里的泥鳅全部倒进了直冒白汽的锅里……

这就是桃花源人从刘痒痒嘴里听到的他初识“小泥鳅”的经过。
听了刘痒痒的讲述,桃花源人觉得很不过瘾,总是不厌其烦地追问各种细节。
罗肤问:“第一眼看到小泥鳅,你是什么感觉?”
刘痒痒说:“感觉她就像我寻觅了多年的一条泥鳅,我当时就想哧溜一声把她吞下去。”
王娇问:“那天夜里,你们三个人一起吃泥鳅,是什么味道?”
刘痒痒搓着手,砸着嘴,回味无穷地说:“哎呀,我一辈子也没有尝到过这么鲜的美味。”
丁君问:“你们吃完泥鳅以后呢?”
刘痒痒说:“吃完泥鳅以后,‘小泥鳅’就指使她女儿去睡觉了,我和‘小泥鳅’就在禾场上坐着聊天。”
满婶问:“聊些什么?”
刘痒痒说:“都是她在说,我在听。她说她男人张木匠如何冷落她。张木匠好像是在常德有了个相好的。”
丁君问:“聊完之后呢?”
刘痒痒说:“聊完以后,她就呜呜地哭。”
丁君又问:“然后呢?”
刘痒痒不出声了。过了好久,他叹了口气说:“唉,都是苦命人。”
刘痒痒的讲述当然也传到了李兰花的耳朵里。
桃花源人看见李兰花举着一根扁担在田埂上追赶刘痒痒,她一边跑,一边哭骂:“没良心的东西!我这个常德汉剧团的头号花旦还喂不饱你?你竟然还跑到湖里坪生产队去吃‘小泥鳅’!是谁陪着你在桃花源受苦受难这么多年呀?……”
从此以后,在黄昏时分,桃花源人经常看到刘痒痒往湖里坪生产队跑。第二天早晨,从湖里坪生产队回到桃花源的时候,刘痒痒总是红光满面。
丁红问他:“刘痒痒,昨夜又去扎泥鳅了?”
刘痒痒说:“是呢。”
丁红说:“怎么不见你带竹篓跟泥鳅扎子?”
刘痒痒说:“有现成的‘小泥鳅’吃,还带扎子干什么?”
更多的时候,刘痒痒是傍晚去湖里坪,半夜时分赶回桃花源。每当他经过丁君家的禾场时,丁君家的母狗总会第一个发出汪汪的叫声。刘痒痒弯腰轻声安抚丁君家的狗说:“喔,喔,亲爱的,你不要叫,我知道你眼红我,你别急,下次我给你带回一条公狗,让你也舒服舒服,好吗?不要叫好吗?”
丁君家的母狗听不懂刘痒痒的安抚,她一直朝刘痒痒汪汪叫。丁君家的母狗一叫,桃花源里其它的狗也都跟着叫起来,汪汪的狗叫声响成一片。
桃花源人被吵醒了,一个个从床上爬起来,跑到床边的尿桶边,哗哗地屙起尿来,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这狗日的刘痒痒就是骚劲足,搞得我们不得安宁。我就不明白了:现在是肚子都填不饱的年头,他那**怎么还那么硬呢?”
第二天出工的时候,刘痒痒自豪地指着自己的肚皮,对丁君炫耀道:“看见没有?我的肚子饱得像一面鼓,昨天夜里‘小泥鳅’请我吃黄豆、豆角、豆腐干、榨菜、腌黄瓜,还有两个鸡蛋!还有她从她娘家拿回来的腊肉!你在夏天吃过腊肉吗?香喷喷的腊肉,一口咬上去,满嘴都是油;打个喷嚏,鼻孔里喷出去的全是油!”
他表情痛苦地围着丁君转来转去,嘴里说道:“哎呀,昨夜吃得太饱了,消化不了,实在胀得难受!我想呕吐一些腊肉到你的胃里,借你的胃帮我消化消化,行不行?”
夏天过去了,秋天到来了。在萧瑟的秋风里,桃花源人看见刘痒痒还经常往湖里坪生产队跑。
桃花源人问:“刘痒痒,你还去湖里坪扎泥鳅吗?”
刘痒痒说:“是咧,到湖里坪去扎泥鳅呢。”
桃花源人说:“现在是秋天,稻田里都干枯了,还有泥鳅扎吗?”
刘痒痒说:“有呢,有‘小泥鳅’呢。”
冬天到来了,冰雪覆盖了桃花源。桃花源人看见刘痒痒迎着风雪往湖里坪跑。
桃花源人问:“刘痒痒,你还去湖里坪扎泥鳅吗?”
刘痒痒说:“是咧,到湖里坪去扎泥鳅呢。”
桃花源人说:“现在是冬天,稻田里都结冰了,还有泥鳅扎吗?”
刘痒痒说:“有呢,有‘小泥鳅’呢。”
湖里坪生产队的社员们也都跟刘痒痒混熟了,见了刘痒痒,就好像见了亲人似的,格外亲热。他们说:
“我们生产队有一垄好韭菜,趁着张木匠不在,你要抓紧割。”
“我们生产队有一丘好水田,趁着张木匠不在,你要抓紧犁。”
“‘小泥鳅’天天盼你来呢。她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掏出来炒了给你做下酒菜。”
“‘小泥鳅’恨不得把自己当腊肉熏了给你做过年肉。”
“张木匠在家时,‘小泥鳅’里里外外要穿三条裤子。自从认识你以后,大冬天她也不穿内裤不穿棉裤了,只系一条围裙,她说这样打扮蛮方便,见到你时脱得快。”
“张木匠这狗日的在常德挣了大钱,听说他在常德也养了一条小泥鳅。你要不来搞他堂客,天理不容!”
“你要不经常来,我们湖里坪生产队的社员们一万个不答应!”
刘痒痒到湖里坪生产队扎泥鳅的故事一传十,十传百,一时在整个武陵公社传为佳话。全公社的社员们集中在一起修水库的时候,别的大队、别的生产队的社员都在暗中互相打探:“谁是那个冬天扎泥鳅的右派分子?谁是那条‘小泥鳅’?”
一拨人跟在刘痒痒身后挑土,一路走一路说:“你这个右派分子就是不一般,冬天竟然可以扎到泥鳅,你这样的人不划成右派,天理不容!”
另外一拨人跟在“小泥鳅”身后挑土,一路走一路说:“明年夏天,我们也想到你们生产队去扎泥鳅,请问:你还会穿着短裤在田埂上摘豆角吗?”
“小泥鳅”的丈夫张木匠得知有人割了他家的“韭菜”,急急忙忙从常德赶了回来。他叫上四个亲戚,每人举着一把锄头,杀气腾腾地跑到桃花源里来了,逢人就问:“谁是黑五类刘痒痒?这狗日的竟敢欺负到我们贫下中农头上来了!我们今天非挖死他不可!贫下中农打死黑五类不犯法,是正义的行为!”
刘痒痒听说来了五个举着锄头的男人,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丁君对他说:“你赶紧躲到丁兵家里去吧,那里最安全。”
五个男人举着锄头四处搜寻刘痒痒,桃花源人也跟随他们东奔西走,一时间,桃花源里鸡飞狗跳。
丁红主动为这五个男人带路,他说:“刘痒痒肯定是躲到他堂客的裤裆里去了。走,我带你们去刘痒痒家里,把这个右派份子揪出来!”
于是,丁红走在前面,五个男人举着锄头,跟在后面,桃花源人欢欣鼓舞地簇拥他们,一起向刘痒痒家走去。
众人蜂涌着来到了刘痒痒的禾场上,让大家意外的是,刘痒痒堂客也举着一把锄头从屋里冲到了禾场上。她咬牙切齿地对湖里坪生产队的那五个男人说道:“挖死他!你们今天一定要挖死那个四处偷吃‘小泥鳅’的家伙!刘痒痒不在家里,他躲在丁兵家里,我带你们去找他,今天一定把他碎尸万段!”
于是,壮观的一幕再次在桃花源里呈现:李兰花高举锄头,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五个湖里坪生产队的男人高举锄头,走在她后面,欢呼雀跃的桃花源男女老幼簇拥着他们,浩浩荡荡的队伍向丁兵家涌去。
曾德顺
 楼主|
曾德顺 发表于 2018-6-14 11:25:57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4)
到了丁兵家的禾场上,李兰花朝屋里高喊:“刘痒痒,你出来!你搞人家的堂客,现在仇家来报仇了!你躲是躲不过的,今天你不死也得脱层皮!”
那五个男人也朝屋里高喊:“狗日的右派分子,你给我们站出来!我们五把锄头一齐砸,我们就不信你的两粒卵子是两粒铜豌豆。”
围观的桃花源人也跟着起哄,他们高喊:“刘痒痒,你出来!让我们看看你的两粒卵子是不是两粒铜豌豆!”
众人喊了半天,刘痒痒没有出来,倒是丁兵走了出来。
一看到桃花源大队的民兵连长丁兵,湖里坪生产队的五个男人顿时软了下来,张木匠拉着丁兵的手,哭诉道:“丁连长,你要为我做主啊,我如今在湖里坪生产队还怎么做人啊?一个黑五类都敢欺负我这个贫下中农,这是丢了你这个民兵连长的脸啊!”
丁兵神情严肃地教训张木匠:“你闹什么闹?刘痒痒不在我家里,你在这里鬼叫鬼喊有什么用?你这个人呀,平时只知道走资本主义道路,一门心思只想着挣钱,你家里那一垄韭菜长得这么葱茏,可你呢,半年都懒得割一回,如今被别人偷割了几茬,你能怪谁呢?回去吧。回去把围住韭菜的篱笆筑牢些,筑得再牢些。你的韭菜被人偷割了,关键是篱笆筑得不够牢。”
接着,丁兵又教训李兰花:“你呀,也跟着瞎起哄。你男人偷吃别人的韭菜,难道你没有责任吗?关键在于你没有给他戴上笼嘴。他要是戴上了你做的笼嘴,他的舌头够得着别人的韭菜吗?”

张木匠在丁兵这里挨了一顿训斥,很不甘心,他又跑到公社武装部娄部长那里去告状,他对娄部长哭诉:“一个黑五类,右派分子,竟然敢欺负贫下中农!这个右派分子不好好在桃花源改造,乱说乱动,谁给他开的证明?谁给他的权利?”
听了张木匠的控诉,娄部长一拍桌子,怒不可遏:“这还了得?一个右派分子,不认认真真接受改造,竟敢半夜三更去割贫下中农的韭菜!下次开批斗大会时,一定要把他的嚣张气焰打下去!”
不过,在送张木匠出来的时候,他又低声对张木匠说道:“这韭菜嘛,应该及时割,你不及时割,它就老了。我听说,你堂客自从被刘痒痒及时割了韭菜之后,越来越水嫩了,所以,刘痒痒这个家伙,倒是坏心办了好事。以后呀,我劝你还是自家的韭菜自家割,及时割,不要让别人钻了空子。”
张木匠带人大闹桃花源,没有产生任何效果,等他一去常德搞副业,刘痒痒照样去湖里坪“扎泥鳅”。
有一回,张木匠到丁兵家里来开外出搞副业的证明,在一条田埂上,张木匠恰好与刘痒痒狭路相逢。
看到自己身高还不及刘痒痒肩膀,张木匠明白,如果此时与刘痒痒单打独斗,肯定是要吃亏的。所以,他只能强压怒火,一脚跨进田里,避开与刘痒痒相遇。他在水田里卟通卟通地走着,嘴里高喊道:“哪里来的鸭子?吃了一肚子蛆,浑身都是大粪臭!”
“呸!”他朝田里恶狠狠地碎了一口。
自从张木匠大闹桃花源以后,桃花源的女人们,开始对湖里坪生产队的那个“小泥鳅”产生了无限遐想,她们议论道:“小泥鳅到底长什么样呢?像天仙吗?”
连李兰花也曾公开对桃花源人无可奈何地感叹:“到底是一条什么样的‘小泥鳅’呢?她为什么把我男人搞得这样神魂颠倒呢?”
不久之后,刘痒痒闹出了一件轰动武陵公社的大事,而“小泥鳅”也因此到桃花源里来了,桃花源的女人们才得以一睹“小泥鳅”的真容。
那一年秋天,刘痒痒和桃花源生产队的男人们,一起去武陵公社粮站交公粮。公社粮站的验收员认为桃花源生产队的公粮没有干透,需要在粮站的晒谷场上晒一天。生产队长丁牛让刘痒痒和丁君留在粮站负责晒公粮,其余的社员赶回桃花源吃午饭。
刘痒痒和丁君坐在树荫下,望着烈日下的稻谷被晒得哔哔剥剥响,只觉得肚中饥饿难耐。
刘痒痒说:“刚才吃的三只红薯到哪里去了呢?怎么这么快就饿了呢?”
丁君叹气说:“守着这么大一片稻谷,却要饿肚子,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
刘痒痒说:“这片稻谷是属于国家的,不是属于我们的。国家就好比大哥,稻谷就好比大嫂,我们就好比小叔子。我们天天离大嫂很近,却不能享用大嫂;大嫂是属于大哥的,看着大哥亲大嫂,我们做小叔子的只有干瞪眼的份。”
丁君说:“那也不一定。趁着大哥不在家的时候,小叔子有时也可以在大嫂身上捞一把。”
刘痒痒说:“怎么捞?我们又不是老鼠,还能生吃稻谷不成?”
丁君压低声音说:“我们可以捞几斤稻谷到饭馆去换馒头吃。许多人都是这么干的。”
刘痒痒两眼放光:“你知道找谁换?”
丁君点了点头。
两人决定立即开始行动。他们四下张望,发现晒谷坪的那台磅秤边,坐着一个粮站的女工作人员,要在她的眼皮底下偷稻谷显然是不行的。
还有一个问题:用什么东西来装稻谷?
刘痒痒和丁君咬着耳朵商量了一阵,然后分头行动。
刘痒痒朝那个粮站的妇女走过去,笑容满面地对她说道:“这位大姐,都中午了,还不回家吃饭呀?公家人就是责任心强啊!”
这位四十多岁的妇女抬起头来,看见刘痒痒,顿时喜上眉梢。她问:“这位大哥,你是哪个生产队的?”
刘痒痒说:“桃花源生产队的。”
妇女说:“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刘痒痒说:“我是从常德汉剧团下放到桃花源的。”
妇女笑道:“原来是个演员哪,难怪长得这么客气呢。你怎么会下放到桃花源生产队呢?那个穷地方,连一块三合土的晒谷坪都修不起,他们的晒谷坪是用牛屎糊的呢,每年交上来的公粮都没干透,还有一股牛屎气味。”
刘痒痒说:“是呢是呢,这不,生产队留我下来晒公粮呢。大姐,我想跟你打听一下,你们粮站的厕所在哪里?”
妇女顺手一指:“喏,你看,就在那边。”
刘痒痒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厕所果然就在晒谷场边上。他看到丁君手拿斗笠,正朝他这边张望呢。刘痒痒犹豫了一下,不知如何把妇女引开。他看到妇女旁边的桌子上堆着许多单据,顿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装着几分扭捏的样子,害羞地对妇女说:“我想想解大便,你能不能帮我找张报纸来?”
妇女显然被眼前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的羞涩样子打动了,她笑起来:“这辈子,我只给我儿子找过揩屁股的纸呢。今天遇到你这个演员,我不帮忙是不行的啰。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办公室给你找张废报纸来。”说完,起身朝办公室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丁君赶紧弯腰往斗笠里捧稻谷。等那个妇女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丁君已经抱着一斗笠稻谷走出了粮站大门。
刘痒痒从厕所里出来的时候,那位妇女喊住了他:“这位大哥,你是从常德汉剧团下来的,能不能唱一段沅河戏给我听听?”
刘痒痒此刻没有心情唱戏,他一边往粮站大门口走,一边说:“我到外边去喝几口水,回来再唱戏给你听。”
丁君在粮站大门外等着刘痒痒。
二人找到一家饭馆。饭馆里的伙计朝丁君的斗笠里望了一眼,低声说:“四个馒头,外加两碗汤。”
刘痒痒和丁君在桌边坐下来。面对眼前的两个馒头,刘痒痒死死盯住它们,好像刚学会看东西的婴儿。
丁君大口地嚼着馒头,对刘痒痒说:“这两只馒头本不属于你,它们属于国家,你不快点把它们吞到肚子里去,当心它们突然一下子飞到国家的仓库里去。到那时,你只能望着哥哥亲嫂嫂——干瞪眼。”
可是,刘痒痒迟迟不忍心动手拿馒头吃,他定定地望着那两个馒头,嘴里喃喃地说:“我想多看它们一会儿。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馒头了,以前在常德城里时,倒是经常能见到它们。”
丁君说:“光看不吃有卵用。吃到自己肚子里才算是自己的。比方说,我天天看见李兰花,你说有什么卵用?你会把她让给我用吗?”
刘痒痒说:“我真舍不得吃。一想到吃完眼前这两只馒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馒头,我就伤心。”
丁君吧嗒吧嗒地吃完了他那两只馒头,喝干了那碗汤,看到刘痒痒仍然还在盯着那两只馒头出神,他悄悄伸出手去,做了一个骇人的动作,假装要把刘痒痒的那两只馒头抢走。
刘痒痒吓了一跳,身子猛地向前一扑,死死压在了那两只馒头上,把馒头边的那碗汤也打翻了。
丁君哈哈大笑:“就算有人要抢李兰花,你也不会急成这个样子!”
刘痒痒把两只馒头抓在手里,左看看,右看看,叹了口气,说:“国家,我对不起你了,我要偷吃你的两只馒头了。”
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馒头,像小猫吃鱼一样,吃得相当文雅,每啃一口,都要轻轻地甩一甩头发,好像幸福快要溢出来了似的。
就连丁君也被他这副吃相打动了,后悔地说:“哎呀,我刚才吃得太急,还没品出馒头什么味道,就吃完了。”
刘痒痒脸上露出孩子般的得意笑容。
丁君问他:“馒头的味道怎么样?比李兰花的味道还好吧?”
刘痒痒点了点头。
丁君又问:“比蛆的味道还好吧?”
刘痒痒点了点头。
丁君又问:“比‘小泥鳅’的味道还好吧?”
刘痒痒点了点头。
丁君又问:“比白米饭的味道还好吧?”
刘痒痒点了点头。
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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