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怪侯七旧事

说起来，侯七是生产队的一朵奇葩，人称“精怪侯七”。高个，精瘦，一年到头病病恹恹的。可是人聪明，记性好，口才又好。无论听书看戏，一遍就能记牢。当年生产队请了一个说评书的，说的是《三国演义》，没听上三天，他就学得像模像样。惊堂木一拍，声调铿锵：“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说他精怪，还远不止这些。别看他文化不高，过目成诵，出口成章，看见什么都能现编一套顺口溜，合辙押韵，朗朗上口。他家里的东西叫法什么都给别人不一样，马扎叫骑马，椅子叫龙辇，灶屋叫磨道。人家笑着问他：“灶屋能给磨道扯上什么关系吗？”他说：“磨道里老驴拉磨转圈圈，俺灶屋里也有个老驴，天天围着锅台转圈圈，不叫磨道叫什么？”看，捎带把老婆也绕进去了。

一天生产队锄地歇晌，侯七围着富农分子外号叫“抖劲”的转了几圈，把抖劲的秃顶头看了又看。大伙奇怪，问他：“老精怪，你发现了什么？”他说：“我发现‘抖劲’的头不一般，嗯，有点意思。这么的吧，让我给他‘剃剃头’怎么样？”大伙知道他又在耍活宝，立刻起哄让给抖劲“剃头”。抖劲也算个老实农民，解放前省吃俭用置了十来亩地，土改时划了个富农。没有文化，脾气倔倔的，常说些“磨腰话”，是个不招人待见的主。知道侯七没憋什么好屁，无奈大伙起哄没有办法，敢怒不敢言。侯七受到鼓舞，左手把抖劲的头皮按定，伸出右手食指中指当剃刀做剃头状，口里念念有词：“你这个头，光溜溜，光不溜丢，肉不拉几像个皮球。我这刀子一刮，刮下二十二斤猪大油。夏不挡雨，冬不避寒，一脑壳子肮脏东西封资修。你这几根头发，实在难瞧，曲里拐弯黄不拉几，好像是乱猪鬃里放秃瓢······”模样滑稽，动作夸张，逗得大伙哈哈大笑乱喊乱叫。有的人笑得前仰后合，有的人捂着肚子喊肚疼。恰好生产队长也是个古怪之人，立即把这个节目当成保留节目。每当生产队开会，先来一出“抖劲剃头”压场。抖劲不在的时候，随便拉一个五类分子配合表演。时间不长，几乎把生产队五类分子的头“剃”了个遍。

正当侯七拿五类分子开涮穷闹穷开心的时候，他家里出了一件大事。他的大女儿翠花在锄高粱歇晌的时候，蹲下休息，由于天热，汗把裤子湿透了，再说翠花十五六岁，发育得很丰满了，加上裤子太旧，已经朽了，“刺啦”裤子破了，露出羞处。几个年轻人不知世故，哈哈大笑起来，把个翠花羞得哭着跑回家去。可以说几个年轻同伴并无太大恶意，这在翠花心里却挽成了死结：常年拼死拉命地干活，却衣不遮羞，穿不上一件囫囵裤子。她哭了歇，歇了哭，左思右想想不过，竟在梁头上吊死了。

大祸天降，侯七老婆抱住女儿的尸体三天不让下葬，流出了尸水，臭不可闻。女儿的死，对侯七也是极大的打击，他觉得愧对孩子，枉为人父。阶级斗争也好，拿五类分子穷开心糟蹋人也罢，换不回女儿一条裤子，一条如花的生命就这么轻易地消失了。他不再个给抖劲们“剃头”，只是精神恍惚，见了石磙、碾子一类光溜溜的东西便上前“剃”一番：“你这个头，光溜溜······”人也变得歪歪倒倒，弱不禁风。他本来有严重的肝病，因为穷，没有吃过一瓶正正经经治肝病的药，尽是用一些偏方和野方。像鱼腥草煮水，瓦松焙干打粉，虽是不花钱，终究不起一点作用。再加上愧疚，身体很快垮了。不出两个月，他便追随女儿到那边去了，享年四十二岁。

侯七的儿子侯福年龄小，长大的时候已经赶上改革开放。生活好了，他念念不忘死去的姐姐、父亲。每年祭祀的时候，就请人扎了许多漂亮的衣裤和治疗肝病的好药。焚化之前先做一番祷告：“姐姐，我又给你送好衣服来了。虽说到了那边，咱也得打扮得漂漂亮亮不是？爸爸，我给你送来许多好药，希望你治好肝病，身体健健康康的。”烈火熊熊，纸扎的衣裳药物顷刻化为灰烬。仿佛地下亲人有知，纸灰在脚下打着旋，不忍离去。他仰天大叫：

“姐姐，爸爸，收好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