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行（小小说）

他犹豫再犹豫，思忖再思忖，历时整整五年，终于下定了回家乡看看的决心。他本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可是，这件事情，对于他来说，似乎是个重大而且难于决断的事情。直接的原因，是四十多年前那令人难忘耻辱终生的一幕。

四十多年前，他高中毕业回乡参加劳动，和邻家小妹赵小兰好上了。他喜欢小兰清纯漂亮善解人意，小兰爱慕他忠诚大度才华横溢。这本来再自然不过了，可是，在哪个年代，却成了大逆不道的事，被人棒打鸳鸯，活活拆散。一天晚上，小兰失急慌忙地来找他，说她爹把她许给了村支书的儿子刘孬蛋，而且要马上结婚，事情紧急。他像当头挨了一闷棍，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小兰机灵，说：“我们跑吧，到一个他们找不着的地方。”他有点犹豫，说：“我们身无分文又无一技之长，出去怎么生活呢？”正在这时，刘孬蛋带着几个大汉把他们堵在屋里，看见他们在一起，怒火中烧，说：“冯才军，想和我抢媳妇，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他高中毕业，在村里也是青年才俊，岂能怕一个半文盲的街痞混混，马上反唇相讥：“恋爱自由，宪法保护，怎么叫和你抢媳妇？”刘孬蛋说不过他，马上耍无赖，说：“你爹是国民党兵痞，你姥爷当过土匪。只要俺爹动动嘴，马上让你们家全完蛋。”长辈们的历史问题是致命伤，不过刘孬蛋说的事完全可能，他们父子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他说：“现在是新社会，你家势力再大也不能逼婚逼嫁。”刘孬蛋恼羞成怒，让几个大汉把小兰强行拉走，他去护小兰，被他们打得鼻口流血。刘小孬指头点着他的头，说：“小子，识相的马上滚出村子，有多远滚多远。再让我看见你，信不信我弄死你。”几个人拉着小兰扬长而去，小兰杀猪一般哭叫。

他知道无理可讲，第二天便背起行囊去了东北鹤岗，他一个叔伯兄弟在那里当煤矿工人。这一去就是四十六年，整整四十六年呐！这四十六年，他当过采煤工，当过瓦斯员，当过采煤队长。炼过焦，贩过煤，当过包工头。这四十六年，他娶妻生子，生了一个孩子，孙子都十几岁了，幸幸福福一家人。可惜的是，老伴几年前得肝病去世，真正的美中不足。这四十六年，家乡成了他的一块心病。每当夜深人静，家乡便从心头浮现。茅屋，炊烟，静静流淌的小河，欢乐的小伙伴。小兰羞涩地看着他，柳眉杏眼，一双浅浅的喝酒窝······他的心就要醉了。本来退休后就想回去看看，可是总下不了决心成不了行。前些时候，他得了一场大病，摸摸阎王爷的鼻子尖又回来了。他想，人活着就那一口气，说不定什么时候一口气上不来，再不抓紧时间回家乡看看，会终生遗憾死不瞑目的。

回家的路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几天后，他便得意自满地在家乡大街上遛弯了。四十六年，家乡变化太大了，不光是房屋街道，主要是人变化太大。走在大街上，他认识的人不多，认识他的人也不多。父母去世后，家乡就没有什么亲人了。他住在一个叔伯兄弟家里，天天到处走走，碰上熟人聊聊天，看看街头象棋，日子满惬意的。一天他在街上走，迎头碰见一个年轻媳妇，估摸有三十几岁。

“是才军大柏吧？”

“噢。你是？”

“我是赵小兰的儿媳妇。”

“请问有事吗？”

话一出口他有点后悔，这不是白说吗？

“我妈说，让你有空到家里坐坐。”

“噢。”

“我妈说，什么时间都中，她一般不出门。门牌号445号，不难找。”

小兰的儿媳妇走了，他还站在那里，傻呆呆的。想见又怕见的人，见了面会什么样子呢？胖了，瘦了，老了？反正他心里，小兰还是二十岁的模样，一双短辫，留海齐眉，水灵灵的双眸，老是笑盈盈的。心中酸涩，苦痛，思念，甜蜜，甚至有那么一丝丝想入非非。他陷入了一个自相矛盾的情感泥淖不能自拔。

去小兰家里的时间选午后三点。这个时间午饭已经吃过，好招待。人也午休过，不影响人家休息。

家乡虽然变化大，但他毕竟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找

到445号时，他心里莫名其妙地跳个不停。这是一个农村比较富裕人家的院子，青砖青瓦门楼，铁皮大门。他敲敲门，有人在里面说：“门没插，进来吧。”是她！声音虽显苍老，但依旧有当年的甜美。他推开大门，赵小兰从屋里迎出来。青春俏丽不见了，带之的是文静和从容。四目相对，一阵感情波涛汹涌。停了一会，小兰说：“进屋吧。”转身折进厨房，功夫不大，端出一大碗荷包鸡蛋。家乡的老规矩，贵客上门，一碗荷包鸡蛋。他看着满满一碗荷包鸡蛋，笑了，说：“你以为咱都还年轻啊。”

他吃了两个荷包鸡蛋，两个人慢慢聊天。小兰说，当年他走后，她被逼嫁给了孬蛋。后来，当了民办教师。生了一儿一女。民办教师转正，干到了退休，日子还算平顺。前年，孬蛋死于心脏病。他也给她说自己的事情。小兰深情地看着他，说：“这些年你受苦了。”是啊，顶板砸伤过，瓦斯熏倒过，透水淹没过，多少次九死一生。他淡然一笑，说：“都过去了，这不还是好好的。”

说着说着，他觉得好像说不下去了。多少年朝思暮想，真正见了面，又觉得无话可谈。激情没有了，浪漫没有了，平静得像个路人。千里迢迢回到家乡，难道只是为了这样闲话家常吗？小兰说话很拘谨，小心翼翼，怕勾起他的伤心事，又怕触及情感。聊了一会儿，他便起身告辞了。临走小兰交代，以后时不时打个电话，再回来到家里坐坐。

第二天，他便背起行李打道回府了。坐在火车上，看着迅速后退渐行渐远的家乡，百感交集。车上喇叭里放着一首歌，不知是哪个歌手在唱：“背不动的是母爱，回不去的是故乡。缝不起的是心碎，挽不回的是情伤·······”歌声婉转悱恻凄凄惨惨，听了让人流泪。他平时不大爱听流行歌曲，今天却唱到了他骨头缝里。心里想哭，却找不到哭的理由。他想，在有生之年，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到家乡。因为心中家乡的印象越来越模糊，那个乖巧可爱的赵小妹也慢慢消失了。

百无聊赖中他睡着了，梦中他又回到了童年。在平坦的麦苗地里，他和小伙伴们追逐嬉戏，背后一双眼睛正深情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