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庄的一桩陈年旧案（短篇小说）

前些日子，陈家庄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情：陈氏集团公司的唯一合法继承人陈晨阳得了白血病。有人听了会不屑地一笑，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个把人得了重病，哪怕是绝症，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什么天大的事情啊！我说你是不了解陈家庄、陈氏集团，等我说了事情的原委，你就会知道这件事对于陈家庄陈氏集团是不是天大的事情。

陈家庄位于沙河市南部边上，是城郊结合部。三十多年前，陈老庚是陈家庄的党支部书记，是陈家庄乃至城郊乡沙河市响当当硬邦邦的人物。有人又会说，一个村的党支部书记，不占级不在品的，再狂又会怎么样？我说，你可别拿村长不当干部。那年月，一个小小的村长书记，那也是不可一世威风八面啊。特别是像陈家庄这些城乡结合部，批个地基啊，盖个房啊，大权在握，好处多多，连乡里市里的头头脑脑们都忙不迭的跟着巴结呢。陈老庚还是市人大委员，说句话，全村嗡嗡响，街口跺一脚，两头打颤颤。也是陈老庚脑瓜灵光，趁改革开放初起，抓住机会，整合各种资源，成立了一个工业公司。也是人走时运马走膘，乘着国家腾飞的大好机会，经过三十多年的滚动发展，陈老庚的工业公司发展成了横跨制造、地产、电子、化工、物业、零售六大产业的陈氏集团公司，总资产达数百亿，上了全国富豪榜。他在市里、省里乃至全国都是踌躇志满风光无限。

常言人不得全，车不得圆。陈老庚唯一的遗憾是家里人丁不旺。当年，他和老伴膝下只有一女。女儿大学毕业进入陈氏集团，结了婚好几年没有孩子。陈老庚那个急啊，急得心里伸出手来。你想想看，陈氏集团偌大家业，后继无人，真有呼喇喇大厦将倾的感觉。虽说女婿柳舒顶了上来，当了集团总经理，那毕竟是外姓人，他心里从没有作数的。女儿虽是亲生，可女儿柔弱，不堪大用。他千方百计想办法治好了女儿的病，为他生下一个外孙。在他眼里，那真是龙驹凤雏，比世界上任何宝物都金贵。也照人们所说的那样，噙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小孩子从一生下来，雇一个班保安警卫，两个奶妈子喂奶。光起名字就花了几万块，最后定名陈晨阳，希望之意不言而喻。陈老庚喜爱不溺爱，从外孙三岁就请市里有名的国学大师毕玉路先生作老师，专门教外孙国学，希望将来能充大任，接下陈氏集团的金权杖。

陈晨阳从小聪慧，自小学起，学习成绩年年名列前茅。人长得帅，高鼻梁，国字脸，浓眉大眼，个子高高大大，行为端正儒雅，加上家庭富豪，出手大方，到哪儿都是中心。陈老庚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处处留心，事事在意，保护外孙安全长大。陈晨阳大学学的是工业自动化专业，选修了企业管理课程。大学三年级，他就写出了《家族企业的前景展望》的学术论文，大得授课教授们的褒奖。也是女婿柳舒福小命薄，在陈晨阳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就积劳成疾，殉职于办公室里。女婿死了，陈老庚愈发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外甥身上。那可是百亩庄田一根苗啊！你来说说，在这个时候，陈晨阳得了这要命的病，他能够不心急如焚吗？这件事能不算是陈家庄陈氏集团天大的事情吗？

陈老庚一面安排人招呼陈晨阳检查看病，一面急招集团智囊团商量对策。其中一人建言，召集全集团公司所有员工参加配型。因为，白血病在现在并不是绝症，最有效的医疗方案就是骨髓移植。再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定会有人站出来救人的。有人说没有血缘关系配型成功的几率太低，集团员工才有一万多人，怕希望不大。陈老庚真是急了，说：“不试试怎么知道，哪怕是百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要试上一试。”为了稳妥，他派人通过互联网和国家骨髓库取得联系，希望能得到他们的帮助。

为此，集团公司全体停工一天，召集了一次万人动员大会。在大会上，陈老庚胸脯子拍得当当的，激情地说，只要有配型成功而又愿意救外孙陈晨阳的，要官可以给官，要股份可以给股份。看他那个火急火燎的样子，就是要他的老命，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双手奉上。

员工配型在市人民医院进行，人群闹闹哄哄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许多老百姓也来看热闹，说还是有钱了好啊！一个多月后，医院化验结果出来了，还真的有人配上了型。配上型的人叫宋阿牛，是集团汽车修配厂机修车间主任。从两个人的基因图谱上看，相似度达到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医生说，不是亲子关系能达到这样的相似度，理论上概率是二百六十万分之一，比彩票中大奖还难。感叹陈晨阳福大命大，人间奇迹啊！

陈老庚闻讯，马上派人找到了宋阿牛。在集团董事会总裁办公室里，他仔细打量着宋阿牛，好言宽慰，并慷慨承诺，给他集团百分之五的股份，升任集团副总，年薪百万。宋阿牛说他是市南二十里西陵县李村人，今年四十四岁，在汽修厂当工人已经快二十年了。陈老庚一见到宋阿牛，心里就“咯噔”一下，觉得似曾相识。宋阿牛个子高高大大，方脸盘，浓眉大眼，人还是蛮帅的，看上去就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只是见了总裁，脸上充满卑微之气，人显得有点猥琐，说话也不利索。他和颜悦色，给宋阿牛聊天，拉家常。问宋阿牛家里还有什么人，经济情况怎么样？宋阿牛说家里还有一个老母亲，一儿一女两个孩子，都在读高中。媳妇和自己同岁，前年得子宫癌去世了。母亲开一个小诊所，收入不多。自己在厂里拿一份工资。村里还有四五亩责任田，收成好的年景可以不买粮。日子虽不富足也还过得。噢！他突然想起来了。当年给闺女看病去过城南李村。他记得是找一个叫宋婆婆的老太太看的病。他问宋阿牛，你母亲是不是宋婆婆？宋阿牛说是，村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开小诊所。他这才想起来，当年领闺女看病见宋婆婆两次。闺女治好了病生下陈晨阳，自己也曾感恩戴德，给过不少馈赠，两家有过一些交集。后来，宋婆婆托人捎信，说让儿子到他的厂子里上班，他不假思索就答应了，让手下人以后去办了。再以后，岁月荏苒，许多事都被慢慢淡忘了。若非陈晨阳得病，也许此生再也不会想起什么李庄、小诊所、宋婆婆了。

陈老庚给宋阿牛说：“既是故人，说明我们前世今生有缘。你母亲、你都是我们陈家的大恩人。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你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你母亲养老，孩子上学、工作、结婚、买房，都由我来安排。治好了陈晨阳的病，你也是他的再生父母，只当是你的亲生儿子。伺候你，孝顺你，给你养老送终。”说着说着，他真的动了感情，不由得眼睛都湿了起来。

宋阿牛也显得很激动，说：“在这上万人中能配型成功，说明我们确实有缘。不要说什么优厚的条件，就是邻居、同事的小孩子，不要一分钱，能救还是要救的。其实我也不想要副总、股份什么的，只要陈晨阳平安健康，我就心满意足了。我在厂子工作二十多年，得过集团不少恩惠。今后有一份工作，能够养家，把孩子供出来，这一辈子就心满意足了。”

陈老庚摆摆手，说：“哎——该得的还是要得。人诚信为本，当着广大员工说出去的话，岂有不作数的道理？话说起来，人生在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归根结底，最后还不都是社会的，大众的。你好好干些年，将来咱爷俩一起做慈善，做善事，安度晚年，好不好？”

爷儿俩推心置腹，说得投机，把心窝子里的话都说出来了。

配型成功，接下来的事情好办多了。陈晨阳是在市人民医院做的骨髓移植手术，手术相当成功。甚至术后排异现象也很小，只需要吃少量的防排异的药物就行了。休息不到三个月，陈晨阳就回到学校去写他的毕业论文去了。他的同学有不少来到陈氏集团实习，毕业后愿意到陈氏集团工作。看来，陈氏集团又要补充一批新鲜血液了。

大凡世间的事，芸芸众生，悠悠万口，有赶东集的就有赶西集的。纵有千只手，捂不住万人口。宋阿牛捐献骨髓给陈晨阳治病这件事，很多人点赞，也有不少闲言碎语。有人说：“他姥爷他妈矮胖身材，柳舒瘦小，一点不像陈家的人，也不像柳家的人。”也有人说，“他妈结婚以后好几年不生养，到处跑着看病，说不定在哪串了种。”还有人说：“保不准就是宋阿牛的种，你看那个头，那鼻子那眼。”

本来陈晨阳治好了病，陈老庚心里抽掉了一块坯，搬掉一座山，比谁都高兴。可是坊间的蜚短流长让他心里毛毛的。没有事情，他关上办公室大门，拿出宋阿牛和陈晨阳的照片放在一起，反复比对。两张照片乍一看很像，仔细看又有很多不同。他心里窝着一股子不服气，想，难道我们老陈家祖上就没有高大帅气上档次的基因？不愿意相信那些乱七八糟的谣言。可是，心里又被谣言搅得一团糟。他找来闺女，仔细询问当年去李庄看病的过程。闺女感到奇怪，事情过去二十多年年了，爸爸怎么又突然问起当年的事情？是老了脾性变怪了还是怀旧？她笑嘻嘻地给爸爸说：“很正常啊，我一去宋婆婆就给我号脉扎针熬药，没有别的什么。”

其实，好多事闺女没有给爸爸讲完全，有些话女孩家是不好说出口的。宋婆婆娘家是中医世家，专治妇科疾病，有“妇科圣手”的美誉。到了宋婆婆这一辈，家里没有男丁，就传给了宋婆婆。后来宋婆婆嫁到了李庄，宋阿牛爸爸是个一字不识的庄稼汉，学不了医。宋阿牛资质平平又不学医。无奈，宋婆婆自己开了一个小诊所独立支撑。宋婆婆看病方法给别的医生不一样。她从不开药方，号脉、扎针、熬药都在小诊所里完成。中药只拿一剂，在小诊所吃了头汁，熬了二汁让病人拿回家里去吃。陈老庚闺女去看病，号完脉，扎了针，再吃了药，往往就在宋婆婆的诊室里舒舒服服睡着了。宋婆婆的药虽然很苦，但有一种奇异的香味，吃了就想睡，往往一睡就是一多个钟头。让她难以出唇的是，觉中往往多梦，梦中不是给丈夫缠绵，就是给初恋情人亲热，醒来让人脸热心跳。宋婆婆一共给她看了一星期病，后来就怀上了陈晨阳。爸爸来问，她很坦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打从宋阿牛现身，陈老庚就感觉有一丝疑惑。加上外头谣言纷乱，这一丝疑惑缠绕心头挥之不去。像他这老派人物，对这些事是看得很重的。看来，在闺女身上是问不出什么信息的。不要看闺女四十大几的人了，思想单纯得还像一张白纸。下一步，得去会会宋婆婆了。

这一天，秋高气爽，陈老庚让司机小张开着奥迪悄没声的直奔李庄。李庄不大，况他早年来过，不用问路，车子直接停到宋婆婆大门口。他交代小张，下午四点来接他。下得车来，看见小院依稀还是当年模样，只不过房屋翻修过，草屋换成了瓦屋。院子里的小花园依旧种着各种花草，开着各色的花。别看小诊所不大，名头可不小。传说宋婆婆有隔空让人受孕之术，名声正噪的时候百里之外都有人慕名而来。他敲敲小大门，招呼一声：“有人吗？”有人应：“进来吧。”他知道，这是宋婆婆的声音。声音虽然不大，但听起来脆生，有底气。他循声走进堂屋，看见宋婆婆端坐在茶几前，茶几上放着一把茶壶，两只茶杯，茶杯里刚刚倒上的茶水冒着热气，好像知道他要来。宋婆婆没有起身相迎，只是扬扬手，像老朋友那样说：“来啦，坐吧，喝茶。”他放下手里的礼品盒，面对宋婆婆坐下，问好：“一晃二十年过去，亲家诸事可好？” 当年宋婆婆看好陈老庚闺女的病，曾说要认为干闺女。宋婆婆回答：“好啊，只是岁月催人老，比先前更老了。”

宋婆婆这话并非客套。陈老庚当年见她时，她不过五十来岁，一头乌发，面目姣好。现在的她已经是满头银丝。只是面部保养尚好，看上去不觉太过苍老。没变的是那双眼睛。她的瞳仁不是黑色的，而是一种银灰色像狐狸一样的眼睛。他看她坐在那里，眸光悠悠，深邃而饱含禅意，就像一只千年老狐。他心里打了个激灵，回了回神，说：“宋家救了我陈家两代人，恩重如山，容我尽力报答。我今天来，有一件事，想······”她用手势打断他，说：“天机不可泄露。你我两家交好，那是缘分，也是天意。只要儿孙安康，亲家何必自寻烦恼呢？”陈老庚会意，以干咳掩饰尴尬：“那是，缘分，缘分。”

两个人喝了两壶茶，话语不多，陈老庚有点不自在。他心中的疑惑，宋婆婆回答得再明显不过。他从来就不是一个真正的无神论者。当书记的年月，他信奉无神论。凡事只管做，不计后果。干企业做生意久了，他又信奉佛教，相信因果轮回。现在，他又开始相信我们老祖宗的道教了，相信缘分天定，相信冥冥中不可抗拒的命运。不到十一点，他打电话让小张接他回去。在车子上，闭上眼，脑子里满是宋婆婆那双犀利的眼睛。前些日子，陈晨阳得病，他忧心忡忡，夜里曾经做过一个梦。梦中他到庙里去烧香，祈求佛祖保佑。半道上碰见一个老尼在路边打坐歇息，眼睛和宋婆婆一模一样。老尼鹤发童颜，看来道行深远。说起陈晨阳的病，老尼说只要心怀慈悲，多做善事，孩子自会无虞。他心里着急，一再追问陈晨阳的病能不能好，老尼说吉人自有天相，能救陈晨阳的人就在身旁。他半信半疑，瞪着老尼直看。突然老尼变成一只白狐，张嘴咬住他的喉咙，疼得他哇哇大叫，惊出一身冷汗。找人圆梦，说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心中忧虑所致。

陈晨阳大学毕业，回到陈家庄。陈老庚召开董事局会议，亲自把外甥捧上总裁的宝座。陈晨阳上任后，大刀阔斧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他剥离了一些高消耗低产能的企业，保留新能源新材料新科技的朝阳产业，引进高端人才，实行股权激励机制度。一时间，把企业做得风生水起春潮逐浪。陈老庚呢，也乐得过过自己的小日子。种种花，喝喝茶，找老友侃侃大山。再者就是给村里翻修翻修学校，修一修乡村公路，给村敬老院加大投入，创立奖学基金，天天倒也忙得不亦乐乎。他心里明白，多做一些好事，善事，去一去资本积累的血腥，自己也落得一个心安。

思来想去，陈老庚总觉还有一事没有想周全。他想，既然宋阿牛已经进了董事局，和陈晨阳有那么一种天然的扯不断的联系，那就是自己人了，何不再送他一个惊喜？陈老庚给闺女商量，索性招宋阿牛入赘，也给闺女找一个伴。闺女经过慎重思考，含羞点头。找一个黄道吉日，给他们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婚事。不知什么原因，陈晨阳毫不生涩，“爸爸”喊得格外溜爽。

生活就是这样，有喜也有忧。就在大家欢欢喜喜奔好日子的时候，宋婆婆却无疾而终坐化升仙了。在她的追悼会上，陈老庚看着她的遗像，心里五味杂陈。宋婆婆那看人的眼神，意味深长而又有一丝嘲弄与戏亵。他心里说，你呀，你呀，你神机妙算，玩我们于股掌，导演了一场让人啼笑皆非的人间喜剧。现在你拍拍屁股走了，到天堂享福去了，却把这千古谜团抛给了我们，让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忍受这无尽的烦恼与纠缠。想到这里他真的有点愤愤不平，脏话几乎骂出声来：

“你这个千年老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