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

漯河市李秀亭

火辣辣的太阳挂在正中天，胡家庄村头那棵大杨树底下，坐着一个愁容满面的小媳妇。穿着一条褪了色的兰裤子，一件一般女人穿的红布衫儿，相貌虽说不太出众，作为一个女人，也站得人前了。

    这正是吃午饭的时候，胡家庄的男人们，还有不少女人，又和往常一样，端着盛满面条的大碗，聚集在村头大杨树底下凑热闹。

    那个女人低着头，不看人，也不说话。今天到大杨树底下端着碗吃饭的男人特别多，女人也比往常增加了不少。说是来吹吹风，乘乘凉，其实都是来看那女人的。不少男人喝几口面条儿，说两句闲话儿，总是要时不时地把眼神飘向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一直羞涩地低着头。

    胡家庄是个大村子，这个村的人家并不都姓胡，姓张的，姓王的，姓李的，姓孙的，姓马的……反正多了，一句话也说不清。这个村子里有两个“有名”的人物，一个是胡二，一个是马三，出名的原因，既不是因为他们有钱，也不是因为他们当官儿，就是因为他俩是光棍儿汉，都三十四五了还没有讨老婆。这两个人，夏天的中午，几乎天天都在这里凑热闹，今天自然也在这里。

好管闲事的胡轩老汉今年快七十了，大儿子大学毕业在城里当干部，二儿子读书不争气，高中毕业死活不再复习了，没办法了，老汉就叫他到城里汽车驾驶学校学习半年，弄了个汽车驾驶执照，东拼西凑，弄了好几万块钱，买了一辆中巴车，整天拉人，从镇上到城里，从城里到镇上，一天跑好几个来回，比一个乡长挣钱还多，胡宣的小日子过得很舒服。心里高兴了，就说话多，管事也多。他看到了这个女人，马上就想到了胡二和马三，因为胡二这个人实在，那胡二就成了首选对象。胡宣靠近胡二“咬了一会儿耳朵”，只见胡二笑一笑，大家都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那笑就是默认了胡宣的意见。胡宣不好意思去给那个女人说什么，就叫在他一旁吃饭的小孙子赶快回家叫他奶奶，孙子说：“我咋给俺奶奶说啊？”胡宣说：“你就说俺爷找你有要紧事儿。”胡宣的小孙子一溜烟儿地跑回家了。

    不一会儿，胡宣的老伴从家里过来了，老头子赶紧迎上去，趴在老伴的耳朵上嘀咕了几句，老伴用二拇指头朝老头子额头上，点了一下子，逗得杨树底下的人都大笑起来。胡宣的老伴一辈子好说好笑，她看大家都笑了，她也笑着说：“笑啥笑，老夫老妻的，谁还没见过呀？想看了我再点老头子一下。”逗得大家又是一阵大笑，就连那个无家可归的乞丐女人也抬起了头。

     胡宣的老伴儿凑到那个陌生女人身边，笑眯眯地说：“闺女，哪里人呀？”那女人见终于有人问她了，而且是一个第一印象就给人好感的，面容慈善的老太婆，不由得失声痛哭起来。在场的人都被打动了，有几个女人还不时地用手抹眼泪。

    “别哭了，有啥事儿了说一声，大家会给你帮忙的。”胡宣的老伴劝她说。

    于是，那个女人就开始诉说起了自己的身世……

    她说：“俺是西北人，原来也有一个很好的家，可去年七岁的儿子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打了不少针，吃了不少药，家里的钱花干花净了，儿子的病也没有治好，丈夫揪住了心，一病起不来了。亲戚邻居都来劝他说，小孩儿没有了，大人不能再叫出了事儿，赶快到城里去检查检查吧！村干部也来了，发动党员干部捐了五千多块钱，找了一辆农用三轮车，拉着进城了，到城里大医院一检查，一个专家说：‘谁是他的亲人呀？’我说：‘我是他家里人。’医生叹了一口气说：‘不用再花钱了，回去准备后事吧。’俺那个男人没有拉回家，就在火化场火化了。现在我家里什么挂念也没有了，只好一个人出来讨饭吃。”

    说着说着那个女人放声大哭起来，胡宣的老伴儿也抹着眼泪说：“别难过了，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想开点儿，走，跟我一块儿回家吃饭去。”

那个女人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都没有吃饭，早已是饥肠辘辘了，听了胡宣老伴儿的话，用手在眼上抹一把，跟着胡宣的老伴儿回家了。

不少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儿都跟到了胡宣家里看热闹。胡轩给大家使了个眼色，人们也就知趣地散去了。

    “下一步你准备咋办呢？”胡宣的老伴儿问那个女人。

    “我也不知道。”那个女人很茫然地回答。

    “出来了，女人么，到那儿都是家，您大婶不会坑害你，今天就住在俺家里，俺村儿有两个年轻人，年纪和你差不多，我看你有三十一二吧……”

    “我还不满二十七岁。”胡宣老伴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个女人就接上了话茬。是呀，你想，一个女人家，风吹日头晒的，又饿这么长时间，肚子瘪瘪的，脸皮黄黄的，咋会像个还不满二十七岁的女人呢？

    胡宣的老伴儿一听，和胡二、马三差七八岁，要说比起那有钱的男人和包二奶之间的年龄差距，这男女之间的年龄，相差也不算大，还是当回红娘，牵牵这个线儿吧。想到这里，胡宣的老伴儿，就又接着那个女人的话茬儿说起来：“哎，就二十七了，风吹日头晒的，在外面跑着多受苦呀，还是安个家吧！”那女人听了胡宣老伴儿的话，没有说什么，似乎默认了。

    晚饭后，胡宣找到了胡二，给胡二说了这个女人的事儿。那胡二要说是好人，可就是说话不入耳，是全村有名的犟劲头儿，一句话说不死你，也叫你气得三天睡不好觉。但对于追求女人这件事儿，只是因为穷，嘴里没有说过，心里的想法儿，不用问——可想而知。胡宣老汉这么一说，心里难免甜丝丝的，但嘴里吐出来的还是硬邦邦的一个字：“行！”

    这天夜里，那个女人就和胡宣的老伴儿住在一起。两个人见面儿的事儿，安排在第二天中午在胡二家吃饭的时候。

    第二天中午，胡宣的老伴儿把那个女人领到了胡二的家里。胡二从小就过着爹死娘嫁人的日子，做饭，喂猪，扶犁，扛锄，编筐子，捏篮子……农村这些老土活，没有不会的。这天中午，他精心做了一小锅葱花、芫荽，外加油炸辣椒的面条，还特意从镇上买回来了雪白的馒头。那女人一看有这样的高档饭食招待自己，心里本来美滋滋的，进了屋，害羞地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不说。胡二把饭盛好，不好意思直接递给那个女人，放在了案板上，硬邦邦地说了两个字：“吃吧！”

    谁知道那胡宣的老伴儿心眼儿多，她老太婆当大娘的论辈分，论规矩，都不能在外边偷听人家正往一块凑合的年轻人的悄悄话，她喊了村子上两个中年妇女，论辈分胡二该喊嫂子，让那两个中年妇女，躲在胡二家的窗台下听悄悄话。等呀，等呀，等了好长时间，除了胡二喝面条子的声音，别的什么也没有听到。正当那两个偷听悄悄话儿的中年妇女着急的时候，突然听到那个乞丐女人说：“这面条子里的辣椒真辣。”其实，那个女人是没话找话，想打破这种场合下，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处在一起的尴尬局面，你猜人家胡二说的啥？他甩出了一句比石头还硬的话：“各人各对味！”说完，就又闷着头大口大口地喝起面条儿来。 那个女人虽说是乞丐，可作为女人，也不是卖不出去的货。女人一听胡二这话很别扭，一碗面条没喝完，把碗放在案板上就往外走。

那个乞丐女人一出门，本村的那两个嫂子可慌了手脚，连忙上去拉住她，这样说，那样劝，就是说不到那女人心里，那个女人又向胡宣家里走去。

    那个乞丐女人走后，本村的两个嫂子进屋说胡二，两个嫂子还没有说几句，胡二就绷着个脸说：“我就这脾气！”两个嫂子也有点儿生气了，用二拇指头点着胡二说：“像你这号的男人呀，活该一辈子打光棍！”说完，就气呼呼地走了。

    那个女人到了胡宣老人的家里，见了胡宣的老伴儿就哭着说要走。胡宣的老伴儿说：“闺女，别难过，你就住在俺家吧，俺的孩子都出去了，家里也没有啥人，俺老两口子，会把你当成亲闺女看待的。”那个女人擦擦眼泪，也就在胡宣家里住下了。

    胡宣想，这个女人还年轻，不能总是住在自己家里啊，还是得给他找个归宿。忽然，想起了马三，就给老伴儿说：“你去给马三说说吧，我看也差不多。”老伴儿也挺操心的，就又找了个机会跟马三说了这件事儿。马三和胡二的情况不同。马三的娘是生他时得月子病死的。他爹在煤矿上做工，一次矿井冒水了，接着矿井就坍塌了，马三他爹算是叫深埋了。他娘病死后了，他爹叫矿井深埋了，家里没人养他了，仅有的一个亲人——他的姑姑只好把他接走了。马三的姑姑有三个男孩子，到马三长到十九岁那年，一是因为他姑家里经济有限，二是和表兄弟总是闹别扭，就又回到了胡家庄。回到胡家庄后，父老乡亲看在他少爹没娘的分儿上，给他盖了三间新平房，还送来了米、面、油、菜等日常生活用品，从此，马三就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论人品，马三比胡二要差点儿，从小走亲戚，串邻居，练就一张好嘴巴。不论是家里活还是地里活，能推就推，能不干就不干，说起话来却有用不完的劲，吐沫星子四散，没人不烦他。有人给他开玩笑说：“我看你马三呀，是蚂蚁叼棒槌——全是嘴上的劲。”孙宣的老伴也想过这些事儿，马三过日子虽说有点儿差劲儿，可也有馒头吃，也有面条喝，作为一个乞丐女人，能找一个有家有门的男人，也算有了归宿。想到这里，胡宣的老伴儿就给那个女人说了这件事儿，那个女人长叹了一声，好像是无可奈何的答应了。

    这回孙宣的老伴改变了牵线的方法，她把马三叫到自己家里，当面锣，对面鼓，明打明敲地说这件事儿。不用说，那马三说一不二，一提到了老婆，马三顿时好像找到了温柔乡，那女人听了马三的甜言蜜语，也好像找到了避风港，经胡宣的老伴这么一撮合，也没有办什么结婚证，两个人一合铺，就算成一家人了。

    农村人都知道，什么爱情，屁！那都是城里人挂在嘴上的骗人话，什么爱情不爱情的，结了婚就是生孩子。第二年，那个乞丐女人就给马三生了一个胖小子。就这样，一个孩子哭，男人骂，女人气的家庭又给胡家庄的人带来了不少话题。

    马三自从有了女人，水也不打了，饭也不做了，猪也不喂了，孩子也好象不是自己的，从来没有抱过。冬天躲在邻居家里打麻将，夏天蹲在村头大杨树下面下象棋，在家里，稍不顺心，把气都煞在了老婆身上。开始是张嘴就骂，后来是抬手就打，那女人有时暗想，还不如当乞丐里。

    一天，胡二到马三家里借家具，马三不在家——不用说，又在村头大杨树下面下象棋。马三家的一头大膘猪从圈里跑出来了，女人无论如何也赶不到猪圈里，急得她头上直冒火星子。胡二虽说说话一撅头一个坑，可待人比三春的气候还宜人，只要和他交往过的人，那热乎乎的心肠就会贴在你的心里。胡二看见那个差一点儿成为自己老婆的女人，正满院子跑着逮猪，心里不免要骂马三没有良心。不论分说，上去纠住那头大肥猪的尾巴，只听见那头大膘猪嗷嗷地叫两声，三下五去二，就把那头大肥猪拉到了猪圈里。那三岁的儿子哭得死去活来，胡二连忙又抱起了那孩子，正好口袋里还装着早晨赶集时买的一把糖块儿，就剥开一个放到小孩儿嘴里，剩下的全装在了小孩儿胸前的兜兜里。

    女人看看眼前这个曾经面对面坐过的倔犟男人，又想想那个打她骂她的马三，越想越后悔，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真正体会到，不在女人面前卖乖的男人，才是真正的好男人；那得不到女人时巧言令色，得到女人以后，又不把女人当人看的男人，才是最坏的男人。她再看看胡二，似乎意识到，自己的丈夫应该是胡二，不应该是马三。她的心跳迅速加快了，灵魂已无法控制，像一朵洁白的云，被爱的热风吹到了胡二的心窝里，脱口而出：“胡二兄弟，你把孩子帮我送到床上去吧。”孩子在胡二的怀抱里甜甜地睡着了。胡二的确是老实人，什么也没有多想，抱着孩子送到了那女人套间的床上。胡二刚把孩子放好，那女人双臂抱住了胡二，胡二顿时吓得不知所措。那女人说：“我本来就应该属于你，今天你同意了，就算随了我的心愿，不同意，这事儿传出去了，对你对我都没有啥好处。”人们都说没有不吃肉的猫，不知道是不是真理，反正，那女人一开口，刹那间胡二就和她过上了夫妻生活……

    第二年，那女人又生了一个男孩儿。孩子满月后，女人把他抱了出来，大家一看就偷偷议论开了，都说那孩子像胡二不像马三。这话终于传到了马三的耳朵里，马三一怒之下，一脚把女人揣倒在地上，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养的，不说实话，我就宰了你！”那女人再也不流那无用的眼泪了，仿佛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她从地上爬起来，一口气跑到了村委会，找到妇女主任，泪就像流不完的泉水，话就像讲不尽的故事，越说越难过，越说越气愤，她感到人活在世上，什么脸面，什么贞操，都是骗人的鬼话，只有舒心了才算没有白活一世。她大声地哭叫：“我要和马三离婚，我要和胡二结婚，那第二个孩子就是胡二的，我要过人过的日子……”村里的干部，左邻右舍，亲戚朋友都来了，从上午十点多，一直闹到太阳落山时，几个村里干部商量了一下，然后叫妇女主任去做那个女人的工作，劝她不要生气了，妇女主任说什么，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两口儿打架不记仇，热乎儿一阵子就烟消云散了……妇女主任的嘴皮子都磨薄了，还是没有用。那个原本是乞丐的女人，死活不愿意在和马三过了，一定要到胡二家去过日子。没办法了，村干部只好派人去找马三。

    马三来了，他吓得就像见了猫的老鼠儿。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一旦这个女人离开了他，以后还得打光棍儿。马三软了，他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低三下四地立在那个女人面前，不住地说：“我错了，我错了，我马三以后再有对不住老婆的地方，我就不是人……”那女人这回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她说：“我坚决离婚，到胡二家去，过女人要过的日子，小孩儿该喊谁爹喊谁爹，那第二个孩子是胡二的，就应该送到人家胡二家里去……”

    这时候有人议论说：“离啥婚呀，本来就没有领结婚证！”

    农村——尤其是那些山高皇帝远的农村，不领结婚证就过日子，生孩子的不是一两户，那马三和那个乞丐女人没有领结婚证，也不算啥新闻。妇女主任一听人们的议论，心想，也就是的，没有结婚，哪里谈得上离婚，又想，那胡二和马三原来都是一样的光棍汉，没有这个女人闯入胡家庄以前，胡二和马三冬天经常挤在一张床上打通腿，既然这个女人给他们各自生了一个孩子，你说是一个女人两个男人也好，你说是两个男人一个女人也行，就这样凑合着过吧。

    妇女主任想到了这些，可她没有直接说，她做了马三一个最有威望的亲戚的工作，让马三的那个亲戚去说服马三 。马三那个亲戚给马三说：“眼色头儿放活点儿吧，不然，女人抱着孩子跑胡二家里去了，你马三哭天无泪，还得抱着大腿过日子。”这时一个年长的老人也过来说：“都别闹了，我看胡二马三关系也不错，女人养了两个孩子，一个是胡二的，一个是马三的，人么，一生就图个平安，胡二马三你们就在一起过好了。”

    那个年长的人说的话，虽然有点儿怪味，却得到了大家的赞许。马三为了留着那一半的女人，没敢再说什么。女人想，既然胡二也属于自己的了，也没啥话可说了。大家都没有说话，妇女主任笑笑说，就这样了，大家都回去吧，我再跟马三和他老婆说几句话。于是，看热闹的人群唧唧咕咕，说说笑笑地散开了。

    夜幕降临了，满天的星星瞪着眼睛，清清楚楚地看着那个乞丐女人，抱着她的第二个孩子到胡二家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