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改革开放的春风立刻吹遍了祖国大地。既然是春风，当然就会有些春芽从地里面冒出来。老乐虽然不知道改革开放这四个字的深层次的含义；但他已经从直觉上感到这个变化对老百姓会带来好多好处。就像干旱了很长时间田里的庄家快要死了忽然天空浓云密布的样子。不但庄稼苏醒了，就连虫儿、鸟儿、都复苏了。因为他已经尝到这个变化的甜头：他不是被释放了吗？过去他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他没有犯任何错误。他彻底平反了。现在阶级斗争也结束了，那许许多多分子被摘掉帽子，如今也和人一样了，文化大革命结束了，社会安定了。他觉得现在的国家好象变了个人似的。做事情总往老百姓心眼里想，终于和人民想到一块去了。他回忆了一下，从合作化开始，社会的每一次大的运动都是不 能得到老百姓的理解就大干起来。这一点他是亲身经历过的。他十分清楚。我们的国家就象一个人犯了一次大的错误，现在开始觉悟，并且像诚心补偿她过去的过错误似的。他回想了一下，真的！不错！过去的历史真的是这样！这段历史真的让他琢磨不透！人们在地里劳动没有积极性总是磨阳工！吃大锅饭谁肯操心呢？穷，大家一伙穷！富，大家一伙富！人人都一样，人人都平等。经济收入基本上没有多大差别。集体的事只有队长一个人操心。事不管己高高挂起！天塌下来有大家顶着！我怕什么呢？还有就是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成天不是斗这个就是斗那个！连做点小生意都要扣上投机倒把的帽子。人们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家里挣工分。他觉得这段日子，这段历史就像疯了似的。由于这种心态老百姓的日子一直很穷。现在这段历史总算过去了。

最近又有一股风吹到李庄：听说农村很快就要“单干”。老乐一听到这两个字就像傻了似的。他觉得这太让人高兴了。如果真的是这样，老百姓就有更好日子过了。尤其是老五听到这个消息激动得好长时间都睡不着觉！晚上做梦都在想这件事。他高兴得简直快要疯了！这一疯他就要糟蹋银果！晚上他抱着她亲着她说：“银果，这下我们就有好日子过了！等我们有了钱我要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到城里逛逛！我们还要给我们再盖五间新房子。让你吃肉，让你吃白面馍、鸡蛋、喝牛奶------我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再给我生一个胖小子------”因为这时他想起了一件事：

五十年代初期，他记得他才七岁。当时他家已经有三十亩地。他的爸爸还买了两头牛。家里犁、耧、耙、耱样样俱全。由于爸妈、爷爷、奶奶的辛勤劳动，他们家的庄稼长得比谁家的都好。他记得他家的北房里常年放着一大堆粮食。爷爷在地里种五亩瓜，顾不得在家吃饭，他就把饭送到地里。爸爸种五亩棉花，那棉苗长得绿油油的；秋天棉花雪白一片，村里人非常羡慕。爸爸很能干，他在种棉上摸索出一套新技术，他经常看见许多人围着爸爸向他讨教。可以说他们家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全家人的脸上总是喜气洋洋的。可是不久，农业合作化开始了。一夜之间他们家的两头牛和所有的农具全没了。三十亩地也变成农业社的了。全家人哭了几天。那时他也很伤心，落了不少眼泪。那时爷爷成天在骂：

“八路军胡球整！这能把活干好吗？”

爸爸在吃饭的时候吃着吃着就骂起来：

“你看着，农业社非倒糟不可！”

象这样的声音村里还有很多。他的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小时候的记忆是非常牢固的。直到现在就象昨天刚发生过一样。现在老人们都去世了，如果他们现在还在的话，听到这个消息一定很高兴，很振奋！他们绝对不会想到在今后的日子里还会有这么一天。

不过在村里还是有人不相信。他们认为这是讹传、是谣言。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但是老乐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既然老百姓喜欢这样做，而且这样做大家干活才有心劲，才能多打粮食，大家才能过上好日子。既然这是好事国家能不干吗？难道政府是傻子吗？难道他们不懂老百姓的心情吗？难道他们不是老百姓的儿子吗？难道他们听不见老百姓的呼声吗？所以，他认为这是必然的、肯定的。只要政府是为人民的，替老百姓谋利益的政府，就一定会这么做。况且现在的政府和过去不同了。因为这是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政府。政府和老百姓能够想到一块儿，能够替老百姓办事，政府是为人民服务的政府。所以他觉得大家的愿望一定会实现。首先他的信心非常足。好像这个愿望明天就可以实现。所以他非常高兴，非常快乐！

自从“单干”的消息传出来以后，老五的心情一直很快乐。他见人就说：

“过去单干的时候，我们家可富啦！北房里总是放着一大堆粮食。还有两头牛，三十多亩地……要不是合作化，现在可不是这个样子！我们早就发财啦……”他总是不停地给大家宣扬他家过去这段光辉的历史。他觉得自己很光彩。“不过很快，咱们村的地很快就要分下去。我们就会像过去一样单干了--------”

“不会吧！你怎么知道的呢？”大家问。

“会的，我敢肯定。这么好的事，为什么不做呢？你们放心！我们很快就有好日子过了。这么多年来，我们连肚子都填不饱，家里穷得什么也没有。很快！很快！大家放心吧！你们一定会笑嘻嘻的！你们的老婆和孩子一定会吃得饱饱的！”老五说。

“那么，什么时候分呢？”

“很快！我想很快！”老五得意洋洋地说。近些日子老五慢慢开始宣传他的思想。好像他就有能够扭转乾坤本事。

因为他媳妇艮果是支部书记，经常在公社开会大家都相信他的话。当时老百姓的心也很急，可是政界的人却不这样，他们在议论这件事的时候非常谨慎，连说话的声音都很小，总是偷偷摸摸的样子。他们不相信政府会让农民“单干”，他们还会想到过去的“三自一包”让一些人戴上一顶走资派的帽子，最后在文革中受尽折磨，含冤而死。他们害怕，怕自己也犯错误。就连艮果在公社王书记的影响下也变得非常胆小。她在没有看到大形势前，绝对不会让自己村先开始单干。最近一直有人在老五面前打听单干的事。老五说：“现在不叫单干，叫联产承包。”这是他最近才听到的新消息。其实和单干是一回事。

“不管它叫什么，我想快了吧，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是大事，上头当然要研究研究吧！”老五洋洋得意地说。“我想，很快，你们等着吧!很快！”

其实老五心里比谁都着急。但总得等上头发话；在李庄当然要听他媳妇的了。晚上老五就问艮果：“这几天你们老是开会，单干的事究竟怎么样了？”艮果瞪着两只眼睛看着他：

“你急什么呀？连这个心你也操！这是你操的心吗？”又说：“这回你可别犯傻！别再给我惹祸！”老五笑道：

“看把你吓得！这回不会惹祸；这是好事，政府一定会支持的！你放心！”艮果看着他问：

“你怎么知道？你是什么人？是省委书记，还是中央领导？”说着就用手指在他额头戳了一下。“不知道就别瞎说。再胡说，我就撕烂你这张嘴！”老五笑道：

“好！好！好！我不说，你放心！上头不发话，咱不干！再说现在哪个男人敢不听媳妇的话！尤其是我的媳妇，是什么人？是书记！是有头有脸的人！我敢不听吗？”艮果说：“别贫嘴，你真能这样我就放心啦。过几天我就去县上开三干会；一个礼拜才能回来。你在家里给我安分些。把孩子看好，让他好好做作业；让孩子吃好，注意多喝水，别上火。女儿礼拜天回来把衣服洗 一洗；再改善改善生活；走的时候再拿些馍和菜；学校的生活不好；他不喜欢吃食堂的饭菜；再给拿点钱，不够吃可以在街上买点。千万别让受饿……”老五不等说完就打断她。“我的宝贝！行啦……这些我都知道；你就放心走吧；把你的会开好；我希望你的会能给老百姓带来福音！”艮果听了奇怪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老五说。“我就是觉得你们这种会年年都在开；可是年年一点动静都没有。还是老一套：冬季农田基本建设；变冬闲为冬忙；麦田管理……今年能不能有点新动向！让老百姓有点新鲜感 ……”

晚上老五总是睡不着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影子一直在他眼前晃。不知怎么一来，他们对今天的单干很有兴趣！他向往着它！期盼着它！他一想起它，就让他心跳，而且跳得很厉害，几乎要冲出体外；他一想到它，就让他感动，感动得几乎要流出眼泪；他一想起它，爸妈的影子就会出现；他们在哭 ！他们在喊！他们心疼自己失去了美好的生活！盼望它何时才能回来！希望他们的儿孙能过上好日子。他们在阴间给儿孙托梦来了。

后来老五睡着了。他梦见爷爷、奶奶、爸妈笑嘻嘻地向他走来。爷爷对他说：

“这就对了！早就该这样！儿子，你的运气好，你碰上好时代了！你要好好干！要干得比咱们过去还要好……”

只见奶奶哭着说：

“孙儿？你有福气！你比我们都强。我们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就让风给刮跑了……不过这股风永远再也不会回来了……你有福气，你一定会过上好日子。你单干以后一定要把咱们的土地经营好。让它长出好庄家来------”

这时只见妈妈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

“儿子！快回去！你媳妇病了！快断气了！她躺在医院里，晚了就来不及了……”老五吓了一跳，急忙就跑，被地下绊了一下。他醒了，他用手摸摸艮果，她还好好地躺着。这一下他再也睡不着了。他心里很奇怪！这件事死去多年的老人为什么会知道呢？银果见他起来也很奇怪问：“你怎么啦？你疯啦？”老五笑着说：“银果，我做了一场噩梦！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早上一起床，他什么也不想干。他一直在想昨天晚上做梦的事。他很奇怪：爷爷、奶奶，还有爸妈他们已经去世多年，居然也知道人间的事。昨天晚上分明是来祝贺的！神鬼是最聪明的，能预卜未来。他们在阴间也知道阳间到事。更奇怪的是：他妈说他媳妇病了，躺在医院里，快断气 了……人常说：“做梦是相反的。”我媳妇一定不会有事！或许还是福，祥瑞的兆头……银果说她要开会------说不定这次的会就是研究“单干”的事。这是好事。他想着想着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他笑的声音很响！而且是自言自语地笑！让人觉得他像犯了傻似的！他真的傻了！他在院子里开始跳跳蹦蹦起来！他手舞足蹈起来了！他唱起了很好听的歌儿------银果见他今天的举动有些反常，心里也很奇怪。

艮果在屋里收拾床被，听见外面有笑声，还以为谁来了呢，出来一看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原来是老五一个人在傻呼呼地自言自笑。这时他还在说他的话：“做梦是相反的，我媳妇不会有事。她怎么会死呢？她怎么会断气呢？------”银果看见他这个样子很奇怪就问：“你在笑什么？你在和谁说话？谁会死？谁会断气？”老五这才醒过来，笑道：“我说什么啦？我没说什么呀！”他不想把做梦的事告诉她；可是她已经听见他在说话。

“我都听见了，你明明在自言自语……你在哈哈大笑，你在給谁说话？谁会死？谁会断气？老五，我看你是疯了！你是不是有病？你是不是又犯傻了？”

她走到他面前用手摸摸他的头，问“你病啦？”老五看着她笑道：“我能有什么病呀！好好的，有什么病呀……”银果呆呆地看了他一会。临走她还不放心嘱咐他说：“老五，开完会我就回来。在家里乖乖待着，别再犯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