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大雨下了一个下午，我站在家门口手执铁锨看着流过的雨水，它们有些湍急，又有些肆掠，夜色渐渐暗了下来，雨还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我心里嘀咕，再这么下，门口这点挡雨的“堤坝”恐怕要被淹没了。在虢镇城做小吃生意的父亲还没有回来，我有些着急，雨水冲进厦房，我们娘仨只有束手无策了。母亲在屋里喊了五六次叫我吃饭，我没理会。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一个阴雨绵绵的秋季，七八岁的我最焦灼的一个下午了。

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雨水“沙沙沙……”落下的声音。我回屋吃饭，然后躺在炕头看自己的小人书。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梦见自己在村子的涝池里游泳，突然，一个水浪把我打翻，呛了口水，我赶紧往岸边游，可是再一个水浪，再一个水浪。多少次嬉戏的涝池变得陌生而恐怖，我大喊母亲救我。我被推醒的时候，父亲正站在旁边，心急如焚。他大喊：“快起来，叫你几次了，眼睛闭着就是不起乱喊什么！雨水进屋了，快去对门李叔家躲雨，我和你娘还要收拾东西。”我哧溜爬起来。

我的天！满地是水。鞋子、笤帚、簸箕、小木凳……全漂在水中，母亲正在收拾柜子里的衣物。我跳下炕头，半个小腿淹没在水中，胡乱中抱起炕边的几本小人书装进袋子，再抱起枕头，一路小跑。李叔家在北一排，地势较高，但门口也垒起半米高的沙袋，李叔家人还有南排躲雨的几户邻居拿着锅碗瓢盆往外不停舀院子里的水，衣服已经湿透却顾不上。我翻过沙袋，跑进他们的屋子，好在屋里还没进水。屋里躲的全是周边的邻居，还有慌乱中搬过来的衣物乱七八糟堆在一起。小孩哭泣，老人叹息，屋里吵吵闹闹。

院子里的水位在缓缓上涨，李婶进屋开始收拾东西，人们谈论着这雨再下，哪里才能去躲雨，这大包小包的东西该搁置何处才好。

老天似乎看到了我们的困境，在期盼中，雨水渐渐变小，再止雨。雨终于停了，我们小孩手舞足蹈，却被大人呵斥了一番：“家都被淹了，还高兴个什么？”夜里，我们小孩在李叔家睡觉，大人们则回去收拾家里。

第二天进屋，一片狼藉，淤泥堆积在屋里，上面垃圾，鞋子，杂草什么都有，半米高的墙壁湿淋淋的，只差半尺就漫过炕头了。粮仓被水浸过，麦子胀鼓鼓的。这是留存在我童年最深刻的一次记忆，至今想起来，仍历历在目。

老家地处关中川塬地区，往南陡峭的虢凤坡下就是三千多年历史的虢镇城，虢镇城南是黄河的支流渭河。自打记事起，渭河一直干涸着，即使再大的雨，河里也没多少水。按照常理，老家这样的地势，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被水淹。

但在童年和少年的生活中，每次只要一下雨就心有余悸，总担心被水淹。老家地处村子西南边，是整个村子地势最低的地方，在农业合作社时期，这里是村子养马和骡子的地方。后来村子扩大，不断有庄户往西南搬迁，我家就是那时搬过来的。那年被水淹，还是土厦房。

村子在不停南移，房子越建越多，村庄规划整齐有序，改革开放的大好曙光照耀了乡村。用父亲的话说，这是最好的时代，白面馍馍天天吃，屋里屋外有电灯，还有电视机，他像我那么小的时候，能吃饱肚子就是万幸了。

但慢慢地，新建的房子却成了乡里乡邻矛盾的导火索。由于地基高度没有统一的标准，新建房子地基往往要比原来高出不少，和气的邻家嘴上不说，心里不痛快。不和气的邻家在动土打地基的时候就吵闹不止，甚至两家大打出手的都有。加之门前水渠的高低没有一个标准，新建的庄户不管邻家的感受，污水恣意流淌，大雨一来，地势低的人家雨水排不出去，看在眼里，气在心上。村民曾多次到村上、镇上，甚至到县上反映问题，均被官员以“人家在自己宅基地上建房无法干涉”为由推托，一直无人管理。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苦于多次被水淹，家境困难的父亲一咬牙，盖起了一栋红瓦砖房，比原来的地基高了整整一米多，被水淹的苦恼暂时解决了。邻居家一看，也拆旧盖新，地基比我家还高出不少。新房盖好不到三年，就成了地势低洼的房子，父亲无奈，只好把院子往上填埋，直至和邻居家的地基对等。如此以来，新的问题出现了：院里高，屋里低，进屋须下个台阶，每逢下雨，防雨淹就成了家里的一大任务。其实，周边邻家也是这样，因为年年有人翻新房子，不停加高地基，他们的房子也和我家一样外面高里面底，让人哭笑不得。

乡村没有了昔日的和谐。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吃饭时一排人家围在一起谝闲传，红白喜事互相照应，见了面嘻嘻哈哈，其乐融融。而现在，邻里冷漠别扭，人们忙着赚钱发家，连打个招呼的时间都似乎很金贵。2000年后，村子整体铺水泥地面，门前水渠也纳入了计划。但是之前形成的宅基地高低不平无法改变，水泥路面和水渠要水平一致，几排人家谈不拢，搁置了一段时间后，上级要搞新农村建设，必须实施。后来，村子光鲜美丽，水泥路面铺了，水渠有了，鲜花栽了。但每逢大雨，雨水倒灌让人应接不暇。刚结婚那几年，妻子总埋怨家里的衣物潮潮的有发霉的味道。女儿两岁那年，一天，她半夜起床上卫生间，结果不知什么时候房子进水了，吓得她哇哇大哭。

后来，我出去工作，虽然距家只有几个公里，却很少回老家。老家于我，只是童年和少年的一段记忆，看到雨，总有一种酸酸的感觉。

2009年后，得益于汶川大地震的灾后重建个别补助，老家开始大范围拆旧房盖新房。在外已经安家的我不想再在房子上折腾了，原计划老家的房子把地基往上升一些，只要不进水就可以了。可是回家一看，周围邻家的地基垫到我家窗台那么高了。其实，水泥路面和水渠规划后，地基已有了参照物，没必要弄得那么高。一狠心，老家全部拆完重盖，你地基打多高我就打多高。建起来才二十年的红瓦砖房没几日被拆除，荡然无存。新房盖好了，家家户户门前出现了一米左右的缓坡，这下可苦了庄户人家，平时拉个家什也要卯足了劲往上冲。

一次和父亲闲聊说起宅基地。我说：“从搬到这里二十多年家里已经盖了三次房，住在塬边居然为排水问题发愁，一辈子都浪费在这上面了。”父亲无奈地说：“你可能不知道，我计算过，从第一次盖房到现在，这宅基地已经升了快三米了。”

我愕然。雨水再不会漫进房子了吧？！

——本文选自谢亚良文集《生活待我如此美好》

《生活待我如此美好》——是文化策划人谢亚良一本随性写作的集子，散文、随笔、诗歌、演讲词等包罗众多，涉猎面广。作者以草根情怀，追寻生活的唯美要义和人性的返璞归真，让我们在迷茫困顿的现代都市找到心灵的归途。国内十二位实力派教育专家、文化学者和作家联合推荐并附有评论，可以更深度地了解本书和作者。愿《生活待我如此美好》成为每个人的生命赞歌！

作者简介

谢亚良，专业文化策划人。主编策划《当代中国校园精品文库》《中国学术探索论丛》《时间文丛》《拾文书萃》《社科文化研究丛书》《新航线丛书》《黑马大家书系》等丛书文库，策划并全国公开出版各类图书数百本近3000万字，策划编辑报刊杂志500余期近1000万字，策划有多个电视专题片，担任多家机构的文化运营和策划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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