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度 4||
屋檐坍塌的那一刻,母亲的皱纹里爬出了潮湿的雨季。
瓦片碎成青苔的鳞片,夕阳在残垣上锈蚀。
那些被夯进地基的月光依然在暗处流淌,像童年偷藏的麦芽糖,黏着苍老的墙根。
门前的槐树把年轮刻进我的掌纹,枝桠间悬着褪色的红布条,风一吹就抖落一地蝉蜕。父亲修补渔网的银梭,总在午夜划破水面,惊起满滩星子。它们游向远方,变成我病历本上的铅字。田埂上疯长的野草吞没了旧农具,铁犁的豁口长出野菊,镰刀的缺口结着露水,母亲晾晒的蓝印花布裹着整个村庄的晨昏,褶皱里藏着祖父的烟斗声,与远山的雾霭,在某个深秋的清晨悄然和解。
炊烟是候鸟迁徙的轨迹,总在黄昏准时抵达我窗棂。
瓦罐里的米粥沸腾着云朵,蒸汽爬上玻璃,凝结成故乡的形状。
而今高楼切割天空,我站在电梯里数着钢化玻璃的裂纹,每一道都是被拉长的乡愁。
月光漂白了的稻草人,仍在守望季节的裂痕。
他的手臂弯成问号,指向天边。
那些消逝的蛙鸣与萤火虫的翅膀,正在我血管里掀起细密的浪。
1.地平线上的褶皱
父亲额角的汗珠跌进犁铧时,地平线正被秋风揉成褶皱,那些青铜色的裂纹里藏着无数个春天卷起的穗浪。
黑土总是用最柔软的掌心托起种子的私语。
当月光漂白露水,地脉便沿着叶脉的走向在庄稼根部编织暗语。
蟋蟀的振翅声惊醒了沉睡的陶罐,罐口溢出的米酒香,漫过龟裂的田垄。
收割机驶过后,大地裸露出布满老茧的脊背。
风掠过时,沙砾在沟壑间跳起祭祀的舞蹈。
遗落的麦穗蜷缩成琥珀,凝结着某个清晨的露珠与乳名。
守林人的烟斗明灭如星,照见岩石深处蜿蜒的根系。
那些被犁铧斩断的往事,正在地底发酵成紫黑色的酒浆。
当晨雾再次漫过村庄,炊烟踮起脚尖,轻轻触碰土地温热的掌纹。荒草淹没的井台边,野菊倔强地绽放,花瓣上的雨滴折射出七种颜色,像是大地破碎的虹膜。
而远方的地平线始终保持着被岁月熨烫过的平整。
2.年轮里飘落的韵脚
枝桠撑起半片天空,皱纹里藏着甲骨文的裂纹。
风经过时,古老的密码簌簌掉落,成为我稿纸上未完成的断句。
花瓣纷纷扬扬坠向泥土,像一卷泛黄的线装书,被蚂蚁搬运的情节,在露珠中悄然发芽,生出青铜器般的叶脉。
树影摇晃着唐宋的平仄,根须穿透水泥的骨骼,吮吸着月光酿的酒。
年轮深处,有婴儿的啼哭与战马的嘶鸣,在根节处缠绕成新的韵脚。
此刻我站在树荫里,接住飘落的诗句,每一瓣都是破碎的星子,正在重组银河的序列。
3.风笺
纸屑般的阳光铺满坡地。
风踮起脚,掠走麦芒上最后一粒蝉鸣。
邮差骑着流云穿过村庄,将槐树未拆封的信笺,撒向起伏的丘陵。那些被雨水洇湿的地址在沟壑间生根发芽。
蒲公英撑开透明的降落伞飘向更远的荒原,每根绒毛都裹着月光酿的酒,醉倒一整个秋天的悬崖,而稗草固执地攀着田埂,用方言数着星辰的划痕。
稻草人披着碎布斗篷,站在月光浇灌的十字路口。
风绕过它空洞的胸腔,将芦苇的私语编织成网,捕捞沉睡的萤火虫和银河遗落的鳞片。
溪水背着石子逃往远方,在转弯处打了个旋,把风的絮语卷进漩涡深处。
岸边的野菊点点头,将花瓣浸入涟漪,酿成淡蓝色的黎明。
年轮在树皮下默数,候鸟掠过时,风掀起所有沙沙作响的页码,那些被反复翻阅的往事,正在泥土里褪色成青草尖上细小的露珠。
4.三月春雨
檐角悬垂的银线忽地断了,细密的针脚洇开瓦当。青石板上浮起薄纱般的雾,巷口油纸伞倏然绽开一朵水墨牡丹。
柳枝在雨里梳妆,每根发丝都缀满晶莹的铃铛。
麻雀掠过水面时,抖落一串碎钻般的涟漪。泥土的腥甜漫过鼻尖,蚯蚓在湿润的黑暗中编织星图。蒲公英撑开绒球伞,把万千颗心事飘向云端。
瓦罐里的山茶吮饱了雨水,胭脂色从花瓣底部悄然漫上来。
晾衣绳上滴水的衬衫,正悄悄生长出青苔的轮廓。
撑伞人走过石桥,伞骨撑起透明的茧房,雨丝在睫毛间织就珠帘,远处山峦如初生婴儿般嘤咛。
暮色浸染窗棂时,最后一滴雨珠正卡在蛛网上摇晃着整个春天的重量。
5.老街
青石板是一页未被翻开的书,油纸灯笼在檐角洇开胭脂。槐花跌进粗陶碗里,浮起八十年代的月光。
蝉鸣锈蚀了铁皮邮筒的锁孔,绿漆斑驳成暗褐色的痂。
穿蓝布衫的少年总在第五棵梧桐下折断黄昏,将橡皮筋射向琉璃瓦上流浪的云。
雨巷深处,栀子白得惊心。
伞骨撑开的瞬间,水洼里浮起无数个倒悬的夏天。
卖麦芽糖的阿婆揭开棉布帘时,铜勺撞碎了整条街的寂静。茶馆老板的紫砂壶嘴,吐出民国二十年的烟圈。旗袍女子遗落的翡翠耳钉,在青砖缝里长出苍绿的苔藓。
老裁缝铺的缝纫机咔嗒作响,针脚里藏着某位新娘未曾寄出的婚书。
暮色像陈年普洱般酽稠时,馄饨挑子晃动着破碎的灯影
豆腐西施的担子压弯了石桥,她扬起的竹梆声里有燕子衔走了最后一片春声。
月光给每扇雕花木窗贴上剪纸,那些褪色的朱门不曾说出门环上凝固的指纹,是如何被晨雾与夜露一点一滴,磨成沙。
2025.03.21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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