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叶凝露临深谷

——序山叶诗集《苹果树》

王立军

　　“诚实”或许是写作者最基本最重要的态度和条件了。文字会深度暴露写作者书写时的状态：是否在偷懒，在得意地炫技，在耍不必要的花招等等，此中表现，不一而足。人总乐意往自己擅长的技术套路靠，并企图以此来打动读者。这是大多数写作者的真实写照，人很容易被一种思维惯性拖住，顺着旧路滑下去。用山叶的话说：“我发现很多人写的，好像仅仅是换了一个题目，而诗作本身，变化不大。情感，用字，节奏，都相差无己。读了易生厌倦。不过，这可能是一个阶段的状况。”这是他多年阅读与写作的发现，是诗心的敏感，极有见地，但凭着赤子之心，老老实实说出来了。

创作是如此艰难，甚至在付出大量的汗水与心血后，所获依旧稀少，更别提创新。我印象最深的一句，来自契诃夫：“你的懒惰在字里行间显露无遗”。大师的要求，直截了当，而它又显得如此真诚，实在。这是多年摸索后的体验，值得信赖。写作，不仅仅是字数上增加的量变问题，更与思想与表现技巧的成熟度，密切相关。有些人不停地在写，写来写去，不过还是追求词与词之间意想之外的搭配，渴望用陌生化的组合，引起读者的注目。他忘了唤醒文字最初的含义，它需要作者将全部的情感与思考都贯注在语句上，使其血气充沛，富有体温，让读者在阅读时，犹如一枚针刺入皮肤那般真切，直观。艺术的职业精神，正如庞德所说的那样：精确是写作唯一的道德标准。

而山叶似乎有一种自信，或天性如此（我怀疑是无奈，是生活的压抑），他记下了生活里最细枝末节与近于琐碎无趣的场景。这无意间促成他作品中特有的谨慎迟疑的口吻，象是孩子气的猜测与估量。如他反复使用的“没有底气”这样一个定语，什么也不肯定，不固定。他常用散文化的叙事描述，致力于小说写作似的细节暗示，敛声静气，一笔一划，对着客体摹仿，勾勒。就跟意大利静物画家莫兰迪，数十年如一日，画他积灰的瓶子一样。他相信简朴与直接的呈现，会给读者更丰富的感受层次。说不定，山叶认为在底层，在占最大公约数的普罗大众那里，诗人与诗歌都不过是日常烟火。而最微不足道的东西往往最持久，他更愿意扎根在这种生存状态里。他的早期诗作，清晰地保存了一种初春的料峭，一种近于冬天的游移不定的冰凉气味。尽管生活不尽如人意，少年心事，仍散发着清新的快乐与忧伤。他仿若一只屈伏绿叶上的小甲虫，在清晨散步时，发现了露珠庞大的晶莹，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七彩的光线。那些光线犹如一根根擦拭干净的琴弦，看起来那么美丽诱人，他忍不住，伸出一只触手，轻轻地温柔地去拔了一下。那种非实体的接触，引得他一阵阵愉悦的颤栗与美的感激。作家叶开曾热情推荐了山叶的《已是深冬》，说里面有一种干净，纯洁的气息。“阳光透过稀疏的树枝落在地面上。”安静之极。我很喜欢那些诗里不张扬，看似克制，平和，但其实是蕴含了极强烈自尊的言说方式。用山叶的诗行来表达，就是“在天气尚未真正转暖的初春，它们仍然需要 /努力爬行，来到一些温暖的角落。”（《尚未转暖的初春》）或许，是过于隐忍，过份自我消解，在行动上则表现为类似于禁闭的向内审视。山叶说他的生活简单得近乎沉闷，基本两点一线：家庭与公司。他似乎有意把所有可能对他构成刺激，可能触发他心理不适的事与物，统统预先拒绝了。

山叶一直呼吸在传统伦理的古老教诲里。这是他抒情的根。他的情感反应，以一种无动于衷似的丧失，来抵达生活的本质。或许是太传统，他的静是不得已，但里面又有丝丝缕缕的不甘，穿透词语灌木丛，朝外蹦跳。他的诗里有一道似是而非的阴影，徘徊不去。“说好是平静，说不好是衰颓。”（顾随语）但为诗者的清醒与冷峻，时不时，在他无力时，补充了那摇摇欲坠，缝隙丛生的地基。表面上他很象是一个被驯服的人，他的焦虑，往往是突然袭击似的在某个灵启时刻，奔涌而出，并积聚在诗这个载体里。过后，又退回到自我深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羞怯得近于无力躲藏，他以一棵树的方式，沉默的挺立在他宿命论的场域，不喧嚣，不苟且，不骄傲。他只是接受，通过削弱存在而存在。诗是他维护松动与尊严的土壤，是自愈的器械，是他另一种面貌的日记。

时光如水，不舍昼夜。山叶的诗作，需要长时间对比，才能看清其变化。是的，他在变化。感谢上帝，这个诚恳的人，坚持了他私人化的无声地带，他变得愈加坦白。有时，承认我们生活或心灵的缺撼，依靠的不是勇气，而只需将心摊开，自自然然活泼起来就可以了。“但有些话，始终没有勇气说出口 /有时觉得自己更像一个没有底气的孩子。”（《与妻闲谈》）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某些不必要的执拗与顽固。要求事物尽善尽美是人类最恶劣的痼疾，从中滋长出无穷无尽的烦恼与痛苦。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山叶正在走出来，从小天地，稍稍移步。不要奢望他一步跨越，他的天性从不激进。很多在写诗之初，几乎对这个少年不存在的所谓不洁之词，例如精斑，擤鼻涕诸如此类，在他的诗歌里出现了。他在扩大基本的词汇元素表，这是发现过程，也是他视野扩张的明证。诗有点枝枝丫丫，毛躁点，可爱又有力。太干净，就显得失真；意淫或修饰，带来的不过是一座人造天堂，山叶要唱出自己的大路之歌。

山叶正稳稳地行走于诗歌的中途，一切尚未定型。这也意味着我们对他诗歌的可能性，有更加充分的理由来信任与期待。“它把尖尖的喙藏在内心，从不轻易示人 /这些是它活命不可或缺的工具。”（摘自《翠鸟》），他一点一点在说出他的尖锐与痛楚。如同他凝视中的鸟，人生没有保障，会脆弱些，但这不稳定，不也显示了巨大的灵活性与机动能力吗？

有时，风吹雨打，七情六欲，万般不遂，对事间万物来说，更象是神的奖励，更让我们理解，人何以称之为人。我想山叶很明白自己诗歌的意义及所指，他还年青，他的创世纪才刚刚始于晨曦。

2014-12-11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