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诗人的低处生活》

（文：柯平）

　　在网络时代遇见一个固执地坐在老式八仙桌前，使用中华B型铅笔、在小学生练习簿上写诗的人会是什么感觉？或者是秋天阳光明净的午后，村头石桥边的栗子林弥漫着干草的气息，一个卷着裤管、手持竹竿的少年于劳动间隙，躺在石凳上休憩，顺手拿出带在身边的希尼的诗集来读上一会。或许这时，那周围的鸟鸣与松鼠的沙沙声、还有远处山洼地里妇女劳作的背影，会给他带来些许灵感，他迅速吟出诗句，用纸笔当场记下来，或在脑间反复酝酿，等黄昏回家后再将它们续成全篇。我很奇怪自己在读山叶的诗作时，竟会产生如此丰富、不切实际的想象，我甚至残忍地剥夺了他上麦当劳餐馆和乘公交车的权利，希望箪食瓢饮和一辆单胶皮的吱吱咯咯的老自行车，将是他一生日常生活的主要样式和依赖。诗人柏桦说唯有旧时光才能带给我们幸福，但他自己无法返身回去，我们大家也都无法返身回去，于是只好将愿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而现实中的山叶当然不可能是这么一个样子，他的生活跟现在一般底层的人没什么差别，可以说既不安定，也少情趣，甚至连一点儿浪漫也谈不上。出生农村家庭，在外求学，大学毕业后为工作问题焦头烂额，目前在宁波一家企业打工。诗歌对于他并非意味着优雅与知识，博取朋友圈的叫好，而是精神生活的唯一方式－－不如此何以排遣那些白天机器的阴影和只身漂泊他乡的心灵隐痛？想想看的话，也应该是这样的，既然他的身体无法由自我支配，因为物质和社会的力量太强大了，那么，唯一能提供他选择的，看来只能是自己的心灵路线了。他借《致凡高》一诗说出的“其实你一直在等的人/并非当初和你约好见面的那个”，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惺惺相惜，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的意思。而《抑郁》中那个雨中撑伞行走的男人，“他紧闭的两片嘴唇像一朵衰败的菊/很久没有浇水了”，读后让人心生怜惜。尽管我们事先已经知道，这个喜欢生活在细微处的男人，那双嘴唇上面的眼睛，有着常人所以不具备的发现非凡事物的敏锐。
　　然而，对于一名自身力量初具、“在深思里看清楚了怀表的走动”，其肉体的非物质部分“就像电线上雨滴顺着一个方向滑动”的诗人来说，在低处生活，当然指的并非全是工业化时代都市式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环境卑微、衣食简朴固然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还在于对精神土壤的开掘能力。山叶的诗歌所提供给我们的那种朴素与精确，正是他内心力量曲折细微的映射，而不是现实在纸面上的投影，他诗歌的用力之处可以说与当下时代的主流诗歌是反向的，这不仅反映在语言方式上，也反映在观察生活的角度和眼光上，认识这一点相当重要。我曾经想象过在一块雨后草坡或暮晚村庄的牲口棚边，他会跟詹姆斯.莱特或他所喜爱的叶赛宁相遇。在弄清楚他纸面上的形象后，我感兴趣的－－或许还要加上一点担忧－－那就是他现实中的形象了。前不久在宁波诗会上意外见到他，朴实、朝气的一个小伙子，行事低调，说话谦逊，与他诗中给人的印象基本保持一致，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刊于《文学港》2006年 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