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秉赋(小小说四题)

热度 6已有 98 次阅读2016-4-23 18:24 |个人分类:短篇小说|系统分类:短篇小说| 小小说

                                 时代的秉赋

          (小小说四题)                                                           

          杨 友 

 

       老 根 昌

                                                                      

  悠悠地上了小路,老根昌的耳边就仿佛听到了小时候常听到的小曲儿:“咚咯隆,哩咯隆,咚咯哩咯隆嘀咚……”于是老根昌便进入了一种莫名的亢奋状态中,浑身筋骨犹如灵猿般活跃,嚓嚓嚓的步子把他沉重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那小曲原是老根昌老爹的杰作。老根昌早先对他老爹那小曲儿实在不敢恭维,那叫什么曲儿?没板没眼没韵没调简直就像蝲蝲蛄叫!当然,那时他只在心里那么想,绝不敢说出口。老爹每次哼起那小曲儿便涌上一脸的得意,连脸上的皱纹都一张一弛地颤跳。但他总觉得老爹的嗓子眼儿里仿佛有一条蚯蚓在蠕动,他的胃就往上翻,想呕。这时候他就会想起小娟子。小娟子也会唱小曲儿,那嗓音铃铛般脆:

 

                   天上桫椤什么人栽?

                   地上黄河什么人开?

                   什么人把守三关口?

                   什么人出家一去没回来咿呀嘿……

 

天上桫椤王母娘娘栽,

                   地上黄河老龙王开。

                   杨六郎把守三关口,

                   韩湘子出家一去没回来咿呀嘿……

 

赵州石桥什么人修?

玉石栏杆什么人留?

什么人骑驴桥上走?

什么人推车轧了一道沟咿呀嘿……

 

赵州石桥鲁班爷爷修,

玉石栏杆神仙留。

张果老骑驴桥上走,

柴王爷推车轧了一道沟咿呀嘿……

 

  他特别喜欢听小娟子唱这《小放牛》。那时他和小娟子整天在一起,不过他和小娟子放的都是自家养的猪。后来有一天,他老爹对他说:“别放猪了,咱家有地了,跟爹去地里拔草吧。”

  他长到18岁,成了壮壮实实的庄稼汉。有一天晚上,小娟子找到他,把他拉到村外的小树林旁。小娟子说:“根昌,娶我吧……”

  他舔舔干巴巴的嘴唇说:“就娶你!”

  小娟子就托了隔壁二婶做媒人。二婶先找到小娟子爹:“把小娟子嫁给根昌吧,壮壮实实的好小伴儿……”

  小娟子爹说:“中。两亩地做聘礼吧。”

  二婶又找到根昌老爹一说,根昌的老爹就把两条粗眉竖起来:“要命呐!”一句话把媒人呛走了。

  夜里,小娟子又找到根昌,一头扑进根昌的怀里嘤嘤地哭了,胸脯儿在他胸前一耸一耸地拱,拱得他心儿慌慌的,眼儿酸酸的。

  他流着泪说:“命中的事,别怪你爹也别怪我爹……”

  小娟子就哭得更凶了:“那就下辈子吧。记住,下辈子你找个好爹,我也找个好爹。”小娟子说着就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小娟子亲完了就对他说:“该你的了。”

  他也在小娟子的脸上亲了一口。

  这辈子的事就这样完结了。

  老爹去世了,根昌每天走在老爹哼着小曲儿的路上,走着走着就走进老爹的小曲儿中。他渐渐地感悟到老爹的小曲儿原来是很美妙的!他这才明白老爹舍不得用两亩地给他换小娟子做媳妇,无论如何是很对的!他靠着这几亩地,才得以扎下根,安身立命。于是,他就像老爹那样哼起了那小曲儿:“咚咯隆、哩咯隆……”

  来到山坡上,一块黒漆漆的大石头兀立着,很像一顶大草帽。“草帽石”旁边石砌的梯田坝埂弯弯曲曲,如老人额头的褶皱。田垅里的苗儿绿油油,散发着诱人的气息。老根昌走进田垅弯下腰锄草,小手锄沙啦沙啦地响,垅背上的土翻着一串串浪花,老根昌用手锄把土块拍打得面一样细。偶尔遇见樱桃粒大的石头子儿,他就伸岀树枝样的手拾起装进衣兜里。那树枝样的手很灵巧、很犀利,把拥拥挤挤的苗儿梳拢得疏疏朗朗。风儿轻轻吹来,如潺潺流动的小溪,仿佛能听到叮叮咚咚的声音。待老根昌蜗牛似的爬完了一条垅,衣口袋沉甸甸地装满了小石头子儿,坠得他站起身时很吃力。把小石头子儿像洒雨点儿似的抛岀地外,老根昌就用两手掐住腰眼,身子前后左右地摇了摇,又咧咧嘴:老了,人真他妈的不经熬,说老就老了。

  坐在地头上,把别在腰带上的烟锅烟口袋拿下来。过去他喜欢嘴里叼着烟锅手里干活儿,现在不行了,门牙脱落了叼不住烟锅了。把烟锅装满烟末儿点燃,用力吸,瘪瘪的嘴没口劲儿,没吸岀多少烟儿却吸岀满嘴粘稠的涎水。那一缕淡淡的青烟在他头上缭绕,绕岀他许多的沉重和忧伤……望着眼前这片坡地,他想象着老爹是怎样地下死力气一镐一镐地开垦岀来;他知道这片土地上依然浸着老爹油汪汪的汗水和从生命的深处哼岀的那小曲儿……老爹那小曲儿他也哼了几十年了,现在他感到生命在催他,他知道哼那小曲儿的时间不多了,他并不惋惜自己哼唱的停止,他担心的和痛心的是那小曲儿和他一起埋进土里——儿子早就对土地失去了兴趣。儿子说,只有离开土地才会有好日子。他骂儿子在说“鬼话”,但事实是儿子不种地却盖起了小洋楼!儿子背后说他是“土地佬”,说他是“受苦的命”…… 儿子也唱小曲儿,但儿子唱的是“九妹九妹……”他很难过,他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不想了,还是自己哼那小曲儿吧,哼一遍是一遍了……

  “咚咚隆,哩咯隆……”

  过午了,老根昌没有回家。儿子和儿媳找到“草帽石”旁的地里,老根昌在地头上躺着,两个衣口袋儿鼓鼓的装满了樱桃粒大的石头子儿。

  老根昌死了。死后的老根昌脸上表情很复杂,像笑,也像哭。儿子默黙地看了好半天,却悟不透老爹的心思……  

 

       老贫农曹山

 

1972年正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整改”阶段。怎么整?怎么改?没人能说得清。我们淀子大队“抓革命,促生产”一直搞不上去,成了全县有名的三类队,春节过后,帮助整改的贫下中农宣传队就进村了。

宣传队进村后,第一件事就是以生产队为单位办起了“政治夜校”。 我们第二生产队的夜校是生产队牲畜饲养处的一间茅草屋,一张破木桌上放着一盏烟薰火燎的破马灯,每天社员们吃过晚饭后都来参加夜校学习。土坯墙上挂着一个点名簿,晚上开班前、散班后两次点名,未经批准不参加夜校学习或迟到、早退的都要扣罚工分。宣传队的一名队员任夜校辅导员,每天晚上给社员们读“最高指示”、读文件、读报纸。  

  那天晚上,夜校散班已经11点多了,人们都晃晃悠悠地往家走,老实巴交的曹山伯已经困得迷迷糊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自家门口时却一头撞在木桩上,曹山伯忽悠一下清醒了。抬头一看,见厢房屋门半开着,心想,准是老伴去厢房取东西忘了锁门。曹山伯就走过去把两扇门关紧扣上了锁。厢房里放着全家人的口粮,那时粮食紧张,家家不够吃,粮食就是“生命”。曹山伯进了后屋,上炕脱衣倒头便睡,脑袋一挨枕头就鼾声如雷了。  

  曹山伯刚刚进入梦乡,曹大妈就把他摇醒了:“你听听,厢房屋门呼隆呼隆响,会不会有贼偷粮食?”  

  曹山伯坐起身一听,果然厢房屋门有响声,曹山伯就麻利地穿好衣服悄悄地出了屋。过了一会儿,曹山伯回到后屋里又不声不响地脱衣睡下。曹大妈说:“没抓住贼?”曹山伯说不是贼,散夜校回来他见厢房门半开着就锁上了,没想到把一只黑狗给锁在屋里了。曹大妈有些半信半疑,她说,趴在窗台上从窗户眼儿往外看,好像有个人影跑了……曹山伯说,那是你看花眼了。  

  第二天,曹大妈和一群妇女下地锄草,小憩时,女人们聚在一起拉呱,话多嘴浅的曹大妈就把昨晚的事跟娘儿们姐儿们当新鲜讲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当时在场的大队妇女主任就马上向宣传队长报告了。宣传队长用“阶级斗争”的观点一分析,认定是阶级敌人搞破坏,偷盗贫下中农的口粮,制造混乱,这不是阶级斗争是什么?于是,立即召开了宣传队和大队革委会联席会议。会上决定成立专案组,由宣传队长亲任组长,决心把偷盗贫下中农口粮的阶级敌人挖出来!  

  当天,专案组便派人把曹山伯请到大队办公室,宣传队长让曹山伯坐下后很客气地说:“曹伯,您是老贫农,是阶级弟兄,希望你多支持宣传队的工作。听说前天夜里有贼到你家偷粮食,被你无意中锁在屋里,后来是不是你又把那人放跑了?这可是大是大非问题,请你把当时情况如实讲出来,宣传队一定要给你撑腰……”  

  曹山伯说:“不是贼,是狗。”  

  宣传队长说:“这就不对了,你家祖祖辈辈苦大仇深,是党和毛主席把你从苦海中解放出来,你应该站稳阶级立场,跟坏人做斗争!你家大妈说她看见跑出去的是人,你怎么说是狗?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曹山伯又说:“是狗。”  

  宣传队长把桌子一拍,厉声吼道:“忘本!你算什么贫下中农?宣传队给你撑腰,你却跟宣传队离心离德,包庇坏人,还有一点阶级觉悟没有?我再问你,想不想说实话!”  

  “想。”  

  “偷粮食的人是谁?”  

  曹山伯皱皱眉头说:“我不撒谎,不是贼。是,狗,真的是狗……”  

  宣传队长气得暴跳如雷,狠狠地把曹山伯推个趔趄!他原以为几句话就能把偷盗粮食的阶级敌人揪出来,没想到遇上这么一位“阶级弟兄”,是非不明,好歹不分,愣是不跟他配合!于是,便决定先整整曹山伯的思想,给他提高一下阶级觉悟。  

  曹山伯被关进大队的一间闲屋子里,不准回家。曹大妈一天三次送饭,宣传队就委托曹大妈做曹山伯的工作。曹大妈就苦口婆心地劝曹山伯:“你咋恁傻?明明有人偷了咱家的粮食,你咋一口咬定说是狗?第二天早上我看得清清楚楚,那粮食袋子里被舀了一个坑儿……快说实话吧,像四类分子一样被圈着,你不觉得丢人?”曹山伯两眼望着曹大妈好一阵,咕哝着说:“都……怪你那烂舌头破瓢嘴,招惹事非……”  

曹山伯思想提不高,宣传队就派人轮班帮助曹山伯学习。给曹山伯读“毛选”、读报纸,读了一篇又一篇,读了一遍又一遍。从太阳出读到月亮没。读的人一字一板,抑扬顿挫声情并茂,曹山伯瞪着两眼听,听着听着上眼皮和下眼皮就“亲密无间”了,嘴丫子涎水流出老长,呼噜一声比一声高。宣传队员就用手指弹曹山伯的脑壳,曹山伯被弹醒了,嘿嘿两声说“没睡没睡”。这样没日没夜的熬鹰,没过十天,曹山伯的两只眼睛就熬成了两个大黑窟窿。这天,宣传队长来了,一看这“战果”就得意地笑了:“曹山伯,怎么样?思想提高了没有?”

曹山伯说:“提高了,提高了!”

宣传队长说:“那偷盗你家粮食的坏人是谁?”

曹山伯一怔:“是……狗。”

宣传队长一听,两个眼珠子差点气得冒出来,狠狠地踢了曹山伯一脚!

“你,你咋恁狠?”曹山伯咧咧嘴说,“毛主席不是说了 ,要文斗,不要武斗嘛……”

宣传队长噗哧笑了:“狠?狠的还在后头呢!!” 

  这以后,曹山伯的“待遇”就一步步提高了,白天跟地、富、反、坏“四类分子”一起劳动改造,晚上给“四类分子”陪绑按生产队轮流批判,这一折腾就是小半年。曹山伯也想开了,批就批吧,反正不挨批也得上夜校,渐渐地曹山伯就适应了,每天与“四类分子”为伍也没有感到多么耻辱。曹山伯没被批垮,宣传队长却丧失了信心。这个蒸不熟煮不烂的庄稼佬简直成了他手中的刺猬,捧着扎手,留着没用,后来只好把曹山伯放了。那桩偷盗贫下中农口粮的案子也就不了了之,曹山伯放跑的究竟是人是狗也成了不解之谜。  

  日月如梭,沧海桑田,不知不觉的三十多年过去了,曹山伯已成了驼背老翁。曹伯变成了曹爷爷,83岁这年一病卧床不起了,亲友们和乡里乡亲都来看望曹山爷爷。这天,老成爷来了,老成爷在文化大革命中因说了几句“反动”话被定为“坏分子”,天天挨批斗。后来曹山爷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老成爷和曹山爷过去关系就很好,现在天天在一起劳动改造、一起挨批斗,两个人就互相关顾,患难之中亲如手足,感情自然非同一般……老成爷见到弥留之际的曹山爷,握住曹山爷的手泪眼婆娑地说:“曹山哥,你老实巴交土里刨食一辈子,从来说话都是碌碡滚山——石(实)打石(实)。有一件事兄弟想问问老哥:那年你挨批斗冤不冤?那天夜里你放跑的到底是狗还是人?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现在你总该说实话了吧?”  

  曹山爷两眼痴痴地望着老成爷,声音沙哑地说:“你……问这干啥……”      

曹山爷安祥地走了,给淀子村人留下了一个永久的“谜”,这个“谜”就成了淀子村人代代继承的宝贵“遗产”…… 

 

        赵 阎 王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高家岭公社党委书记兼革命委员会主任赵志勇刚刚三十岁。火红的年代,热情奔放的年龄,他的脑子里除了“革命”二字没有半点儿杂质。工作雷力风行,一丝不苟。这位赵书记抓“阶级斗争”搞“革命大批判”最“狠”,批判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那是经常性的。贫下中农社员群众因为说一句“落后话”,或干活出工晚了,或不参政治夜校学习就要上纲上线,照样狠批。要是有人掰一根玉米、揪一个谷穗、偷砍一棵小树,那就要以破坏社会主义论处,不但狠罚、狠批,还要集“改造”!人们都怕这位赵书记,背后都叫他“赵阎王”。

这年的冬季,有一次赵书记去县里开紧急会议,距县城160华里的高家岭那时还不通汽车,午后散会时已经两点多钟了,高书记搭了一辆下乡送农用物资的大卡车回返。卡车在半路上出了故障,司机修了两个多小时才发动着了。当汽车开到赵书记下车的山口时,已经是晚上8点多了,而这里到高家岭还要走十多里山路。大山里夜色漆黑,小路弯弯曲曲,赵书记取出在县城新买的手电筒,循着山沟里迂回小路往前走,耳边山风呼啸,像刀子似的往脸上割。走过多少个山弯后,前面的山崖影影绰绰,山峰奇形怪状,如狼如虎如怪如魔,夜幕中张牙舞爪十分骇人,人们都把这地方叫“圣母崖”。圣母崖下原来有一座金光圣母娘娘庙,据说早年间这里香火极盛,来进香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送旗幡的、送匾额的,还有的抬着整个猪羊祭祀的,虔诚地祈祷圣母赐福禳灾。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大破“四旧”,打倒“牛鬼蛇神”,红卫兵造反派砸了圣母娘娘塑像,拆毁了庙宇,连庙前的花岗石香炉也被砸得斑斑驳驳。夜间来到这神仙胜地,不信鬼神的赵书记也有些毛骨悚然……就在这时候,他猛然瞧见前面的圣母崖下出现了明明灭灭的火光!赵书记心中暗想:是神火还是鬼火?还是野兽的眼睛夜里发光?年轻气盛的赵书记立刻火气往上冲,不管他是什么东西,反正遇上了,是祸躲不过,干脆来个先下手为强——主动出击!于是,他弓着身子悄悄地向那火光靠近,乘其不备,运足了力气一个虎跃猛扑过去把那个黑古隆冬的东西压在了身子底下,然后取出手电一照,原来是个大活人!赵书记一气之下在那人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两脚:“娘的!你是谁?深更半夜的跑到这儿干啥来了?”

  那人吓得抖作一团,战战兢兢地说:“俺……是……高正……”  

  赵书记用手电往那人脸上一照,果然是公社所在地高家岭大队的社员高正。赵书记问道:“你老老实实交待!”  

  撞在了“活阎王”的枪口上,高正早已吓得尿了裤裆。这个老实巴交脑子又不会转弯儿的汉子没有别的路可走,只有竹筒倒豆子乖乖地全部交待。原来高正的女人得了胃病,赤脚医生用土方、针灸治疗都不管用,住医院又没有钱。后来就偷偷地从外村请来一个巫婆,巫婆让高正到圣母崖给圣母娘娘烧香磕头祈祷,只要心诚,圣母娘娘一定大发慈悲赐神药,保证药到病除……于是,高正便夜间偷偷地来到圣母崖……  

  “活阎王”一听就火了,原来这高正搞迷信活动来了!好,正好找不到“活靶子”呢,明天一定把他拉到农田基本建设工地上搞大批判!高正听“活阎王”说要在工地上批判他,浑身颤抖着哭哭啼啼地哀求:“赵书记,您修修好可怜可怜俺吧,俺女人病得死死活活,三天没进一口水了。您要是批判俺,女人火上浇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两个娃崽又小,往后俺的日子咋过呀,俺求求您,给俺留一条活路吧,呜呜呜……”  

高正哭得凄凄惨惨,“活阎王”震山撼岳地吼了好一阵,高正的苦胆差点儿吓破了。浑身颤抖的高正心想:完了,老婆的病没治了,要是听说他被“活阎王” 捉住,在工地上挨批判,一股火上来两眼一眯,这个破家彻底完了……唉,与其看着可怜巴巴的老婆走了,剩下两个孩子揪心割肉地哇哇哭叫,倒不如自己走在老婆前边……

“唉……”正在想走绝路的高正忽然听到“活阎王”长长地打了一个唉。他还没有反映过来,“活阎王”竟伸岀双手把他搀了起来:“高正,这件事就算我没看见,记住,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讲……”

高正一听猛然一愣,然后扑通给“活阎王”跪下了,一边磕头一边发誓赌咒地说:“赵书记大恩大德俺一辈子也忘不了,俺要是没良心泄漏半个字天打五雷轰……”

转眼十几年过去了,党中央确定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大政方针,城乡面貌正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这时的“活阎王” 赵志勇已经当上了县委书记,有一次,他来到他曾经工作5年的高家岭乡检查工作,重点是考察几家大棚菜专业户。赵书记在乡党委书记、乡长陪同下刚走出乡政府大院不远,就被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农民给拦住了。那老农民上前拉住赵书记的手,惊愕地说:“你,是赵书记吧?十四五年没见到你了,还认识我不?”

赵书记把老农民打量一番后摇摇头说:“想不起来了。”

老农民说:“我是高正啊,忘了,那年冬季的一个夜晚,你在圣母崖把我捉住了……”

赵书记呵呵笑道:“啊,是老高大哥呀!嫂子现在身体好吧?”

高正说:“她现在硬实的很,时常念叨你,今儿个无论如何也得到我去家看看……”高正说着硬是把赵书记拉到他家里。  

  高正的老伴见了赵书记高兴得又是沏茶又是点烟,赵书记说:“老嫂子这样壮实,看样子你的胃病真的彻底好了!”高正女人说:“要说能治好俺的胃病,多亏你赵书记发慈悲放过了高正,没抓他搞迷信的‘活靶子’批判。那天夜里高正真的讨来了‘神药’,那‘神药’果然灵验,俺的胃病彻底根除了……”  

  赵书记听了哈哈大笑道:“老嫂子,这么说你真得好好感谢我这个‘神仙’了……”

  高正女人一怔:“你……是神仙?”  

  “是啊,那神仙就是我……”赵书记一边笑一边讲出了十几年前那件事的原委。  

  那时候正在开展“农业学大寨”,改天换地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年年冬闲变冬忙,地冻心不冻。县里一声令下,各公社统一搞“大兵团”作战,山区居住分散,好多大队离工地五六里甚至十多里远,社员们起大早顶着星星走,晚上背着月亮归。累死累活地干,中午就在凛冽的寒风中啃冻得像石头蛋子似红薯或包米面窝窝头,啃一口满嘴冰碴儿,连一口热水也喝不上。时间长了,好多人得了胃病。赵书记作为公社一把手既当总指挥又天天和群众一起战斗,跟社员们一样吃冰碴子饭,后来他也得了胃病。就是那次他去县里开会,借休息的机会到县医院找到一位专治胃病的老中医。老中医诊了病因后,给他开了两个疗程的6副中草药。散会返回时搭乘的下乡送货卡车出了故障耽误了时间,却意外地在圣母崖下捉住了为生病的女人祈祷的高正。当时他决定第二天把搞迷信活动的高正拉到农田建设工地当“活靶子”批判,可是,听了高正苦苦地诉说和哀求,他的心就“软”了。人家女人病得死死活活,再把他拉到工地上批判,未免太残忍了,这岂不是把人家往死路上逼?共产党的干部干革命干到这种程度是不是违背了党的初衷?想到这儿,他心里感到一阵酸楚,批判高正的想法也就云消雾散了……当时他又忽然想到,高正女人的胃病十有八九也是因吃冰碴子饭所致,何不将自己的6副中草药先给她吃了?自己以后去县城再买也误不了什么事。于是,乘高正感激地给他磕头时便悄悄地把药包放在了石香炉上……而高正却以为他虔诚的祈祷感动了圣母娘娘显灵赐药。不用说是草药对了高正女人的病症,再加上在特殊情况下人间的药变成了“神药”,当然也就发挥了“神效”……  

  高正老两口和在场的两位乡干部听了又惊讶又感动,在那种特殊的年代里,赵书记所想所为实在难能可贵……赵书记轻叹一声,不无感慨地说:“作为共产党的干部我是百分之百的无神论者,可是,通过这件事我又相信‘神’的存在。不过,‘神’不在天上、不在深山洞府,而是在人的心里。世间本无神,但人的心中却不可无‘神’,因为‘神’更具有人性……”

 

       造 神            

 

    赵老板的小餐馆门面小,只经营煎饼、豆腐脑和油炸丸子,但赵老板的油炸丸子在平阳城却颇有些名气。他用金黄的纯小米磨面,馅料也地道,做成核桃大的丸子放进翻滚的油锅里炸,掌握火候适度,炸出的丸子黄灿灿色泽鲜艳,满身是刺儿疙瘩,盛在盘子里就像一朵朵盛开的“绣球花”,吃起来香酥可口。如果用香汤烩了吃更是别有一番风味,外面的剌儿疙瘩筋道耐嚼,里面却又酥又软,极为鲜美。赵老板为人厚道,不财黑。他的油炸丸子色、香、味俱佳,却比别的餐馆价格低,称得上物美价廉经济实惠。因此,赵老板在顾客中口碑甚好。于是,便有顾客写上四六八句“顺口溜”贴在小餐馆的墙壁上,对赵老板大加赞扬。不知道哪天来了一位在国内颇有些名气的书法家,吃了赵老板的油炸丸子后口赞不绝,兴致大发,提笔为赵老板写了一副条幅:“平阳金绣球,京东第一家”。名笔条幅悬于壁上,使小店蓬荜生辉,赵老板名声鹊起,从此人们便给赵老板的油炸丸子冠以“金绣球”之美誉。本城的各界名流均以吃一餐赵老板的“金绣球”为美事,外地的宾客也都慕名而来,赵老板的小餐馆终日食客如云,络绎不绝,生意愈加红火起来。

    有一天,工商局长、物价局长和私营个体协会主席深入到各私营个体工商户检查文明经商情况,了解在经商中的好人好事和不法行为,以便树正驱邪,整饬市场纪律。三位领导来到赵老板的小餐馆,进了店门就瞧见了墙壁上那些“顺口溜”和那张条幅。三位领导看了后大受感动,一个小餐馆的老板居然获得顾客这么高的赞誉实在难能可贵呀!三位领导一致认为像赵老板这样的典型应该大力宣传,树为个体商户学习的榜样……

    时隔不久,工商局、物价局和私营个体协会联合召开了全市文明经商表彰大会。会上,领导讲话后,赵老板被安排第一个在大会上进行典型发言。赵老板听到主持会议的工商局长点名让他上台发言,心里立刻就慌了,会场上巴掌拍得山响,赵老板就是不上台。工商局长只好走下讲台来拉赵老板。赵老板连连摆手说:“局长,我——我不会讲话,我做得不好,您原谅我吧……”工商局长说:“老赵,你客气啥?顾客给你写了那么多顺口溜表扬你,连书法家都给你写了条幅,你给咱全市个体户争了光,还推辞什么?大家都想听你介绍经验呢,你不能太保守,怎么做就怎么说嘛……”工商局长说着硬是把赵老板推上了讲台。

    赵老板如坐针毡,浑身发颤,气喘如牛,头上大汗淋漓。台下那么多的眼睛都盯着他,扛着摄像机、端着照像机的记者都把镜头对准了他,台上还有那么多领导看着他,他一个个体小餐馆的老板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老赵心里扑腾扑腾直跳,看来不说领导是决不能放过的,真的让他有一种被逼无奈的感觉了。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各,各位领导,各,位同志,我,我老赵,对不起大家,对不起广大顾客……今天领导一定让我说,我就实话实说了……我那小餐馆的油炸丸子,大伙都夸讲像绣球花似的,又好看又好吃,其实那里面是掺了假的——我每天都把做豆腐脑滤过的豆腐渣和在面里炸丸子用了……开始,我试着掺了点儿,没想到炸出的丸子圆圆的凸出均匀的刺儿疙瘩,就像一朵朵绣球花,吃起来又香又脆,顾客们吃了都说好。后来,我就越掺越多了……我欺骗了顾客,赚了昧心钱,往后我再也不干这种缺德的事了,大伙千万别跟我老赵学……”

    会场上一片哗然,立刻乱作一团。工商局长、物价局长和个体协会主席都惊得目瞪口呆,没想到挑来选去竟选出这么一个“典型”!隆重的大会被赵老板煞了风景,会议的主持者和全体与会者都没了情绪,后面的几项议程只得勉强进行下去,其效果也可想而知。赵老板乘会场乱哄哄的逃之夭夭,其受奖资格也当然地被取消了。

    出人意料的是表彰大会后城里大小饭店都添了油炸丸子这道小吃,而且都炸得色泽金黄满身刺儿疙瘩,像盛开的绣球花,吃起来香酥可口,“金绣球”渐渐地成了小城独具特色的地方风味儿小吃而闻名省内外。省、市报社、电视台等新闻单位派专人前来采访,并作了专题报导。平阳市委、市政府还做出决定:由市政府投资成立“金秀球”有限公司,要把“金绣球”作为平阳市名优小吃上规模推向全国市场,为平阳经济发展打造商机,并决定聘请赵老板出任该公司名誉董事长兼技术总监……然而,事情却大大出乎领导们的意料之外——赵老板却却坚辞不受……但赵老板不出山没有影响市领导的决心,金绣球公司照样按原定计划成立了,并且搞了隆重的仪式,还邀请了各种媒体的记者举行了新闻发布会。“金绣球”投产之前,请名家精心设计了金碧辉煌的包装,第一批产品通过有关部门鉴定并授予“省优”、“部优”证书,又在各级电视台、报刊大作广告,搞得轰轰烈烈,使“金绣球”名声大噪,从生产到销售都搞得红红火火!

    赵老板关了小餐馆改弦易辙,在小城一隅摆起了修理自行车的摊子。有一天,一位熟人到老赵的摊子前修理自行车,一本正经地对老赵说:“老赵你真是坐轿嚎丧——不识抬举!金绣球公司聘你当名誉董事长、技术总监不干,倒干起这又脏又赚不了几个钱的破营生,你呀,傻瓜一个!那‘金绣球’本是你的一项发明,即便不去担任名誉董事长,也应该申请发明专利,起码能弄个几万十几万的!”

    老赵正色道:“扯淡,什么发明?不就是油炸丸子面里掺豆腐渣吗?现在什么事都搞‘造神’,归根结底还不是坑害老百姓吗?我老赵说什么也不能干那种装神弄鬼的事,我要老老实实的修理自行车……”

 

 

6

鲜花

握手

雷人

路过

鸡蛋

刚表态过的朋友 (6 人)

发表评论 评论 (3 个评论)

回复 杨友 2016-4-24 07:35
谢谢朋友们的鼓励!问好!
回复 杨友 2016-4-25 10:09
感谢各位朋友鼓励!问好!
回复 杨友 2016-4-27 07:49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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