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照的辉煌(短篇小说)

热度 10已有 187 次阅读2015-5-8 19:40 |个人分类:短篇小说|系统分类:短篇小说| 短篇小说

                                                        返照的辉煌

          (短篇小说) 

          杨

 

果然是人生如梦。生命如油尽捻干的灯火息息将灭,却仿佛大梦初醒。奄奄一息了却偏偏不糊涂,真是邪门儿。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区区人生实在是太简单了。而这“简单”不过是品二爷此时此刻的彻悟。其实,每个人的一生又何尝那么简单?

儿子请来了村小学教师要为玛玛写祭文。儿子此举无疑是一种孝行,但儿子不可能知道玛玛省醒的痛苦。祭文中能写些什么呢?无非是“先考讳世品,生于清光绪三十二年,系正蓝旗赵氏长门,乃家谱与功牌之传人,生前为龙山县政协委员……”云云。可是,这只能是“品二爷”而不是他赵世品。那祭文、挽联、追悼会、悼词、刻碑之类的事只不过是有权势有钱人家摆摆架势,真正的平民百姓苦苦劳累一生,膏脂养肥了多少肩不担手不提作威作福的官儿头人,黙黙地死去了,又有几个写祭文、开追悼会的?品二爷对儿子要给他写祭文的孝心非但不以为然,内心里极为反对!回顾一生,品二爷觉得他活得并不轻松,露过脸,也神气过,也现过眼,尿过几回裆的!有甚架势可摆?

品二爷吃力地把儿子唤到床前……

 

据赵氏家谱记载:“赵氏前世祖哈琪本依尔根觉罗氏,祖籍辽阳。随龙征讨不惧锋敌,舍生忘死,岀马当先。我朝定鼎京师,皇上念我祖有功,分为正蓝旗。后吴三桂叛,祖率子十余人南征,一路降服,平定浙江、福建等处,屡建战功,子三人殉国。皇祖赏我祖功牌十面,恩赐行圏地。祖遂占滦州(今河北滦县),又占北口之外,圏地千顷……”

这几百年的光辉历史使赵氏家族赫赫威威,仕途畅达。祖上为使其基业不衰,命将其家谱和功牌世代传予长门长子长孙。不知是哪一位长门祖宗无意于官场,携眷岀冷口关外隐居于圏领地内。这样,家谱和功牌便落在北口之外。赵世品即生于这塞外僻野乡庄的名门望族。据说,赵世品从娘肚子里生下来刚刚落草就蹦了三蹦蹿了三蹿,把接生婆蹬了个仰八叉!此说虽玄而无考,但其祖父确实曾请过几位相面、算卦的先生为小孙孙问卜过前程。相面、算卦的先生众口一词,都说这位小阿哥相貌不凡,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脸富贵相,生辰八字地占得好。日后必然富贵显达、光宗耀祖。祖父的山羊胡子乐得撅了好几撅,多赏给相面的、算卦的几个铜子儿。

赵世品光屁股时就聪颖过人,是个乖巧的机灵鬼儿。及长又是大身坯,仪表堂堂。遗憾的是,他虽岀生赵氏长门却是行二。按祖训他玛玛本该将家谱和祖上功牌传给赵世品的大哥。可是,这位大阿哥生来性痴,近于不分牝牡。赵世品的玛玛临终时硬是破了祖上规矩把家谱和功牌传给了“行二”的赵世品!当时赵氏家族人等对这种大逆不道的行骂了个狗血喷头!这还不算,几位老者头戴瓜皮小帽身穿马褂砍肩儿拄着拐杖哼哼哈哈地来到赵世品的家门兴师问罪!

面对这几位老者抽搐变型的长脸聪明的赵世品拱手抱拳满脸盈笑,不等几位老者开口讨伐,便成竹在胸地说:“列位爷们息怒,世品虽愚爷们的来意也猜到八九分。非是世品心术邪恶,欺兄欺祖,家谱和功牌乃我赵家祖传之宝,我祖之意本在赵氏家族世代兴旺发达,撑住门户。先父之意本不违祖命——康熙皇爷传位于四太子雍正爷的先例各位爷们不会不知道吧?”

一句话把气势汹汹的老爷儿几个问得瞠目结舌,胆颤心惊,浑身直打哆嗦!效法皇上,谁敢说个“不”字?几个老头儿低着头蔫退了,赵世品那个乐呀,浑身汗毛孔直痒痒……

 

品二爷现在才醒悟过来:一切都错在这里……

 

1947年,嘎拉湾解放了。贫苦农民闹翻身,打土豪,分田地,清算复仇。贫农团召开大会,农会主席站在台上对台下群众说:“把老地主董老云和赵世品一块儿活埋了,大伙儿有意见没有?”

台下人群嗷嗷地喊:“没意见!”

董老云和赵世品五花大绑被几个大汉像拖死猪似的拖到村外。两个土坑早已挖好,五尺长,三尺宽,六尺深。老地主董老云早已魂飞天外,赵世品也戳不住个儿了。

农会主席大手一挥:“埋!”

两个大汉分别把跪在坑沿上的董老云和赵世品往坑里一推,几十个虎实实的小伙子便叮叮当当地挥起铁锹往坑里填土。铁锹的碰撞声和嗷嗷喊叫声吓得站在人群外的女人们捂着脸往后退,活埋人,瘆人。

按说赵世品家里土地、财产够不上地主,顶多也就是富裕中农。赵世品也算不上罪恶累累的恶霸,他既没有“血债”也没有横抢竖夺别人的财产。但人们都说他“坏”,就给他定了个“坏蛋”的名份。坏,也属恶一类,坏有时比恶更让人恨。

赵世品做了赵氏家谱和功牌的传人,按照不成文的族规和乡俗赵世品就当然的继承了祖上的权威。赵氏家族人等和乡里乡亲老少爷儿娘儿们无不对他恭而敬之,更有溜须舔屁股的处处讨好他。于是,便有几个人窜掇给赵世品送“号”,那时候兴那个。凡有权势有财势的人无不在本名之外冠以或雅的或令人敬畏的大“号”。赵世虽然年纪尚轻,但心里早就巴不得有人翻经典为他择字了,送了“号”就如皇帝加冕一样,那权威就算树起来了。帮助操办的人请来一位私塾先生为赵世品择“字”定号,老先生给选定一个“品”,这品字既是其名讳中一字又包含“品级”之意。赵世品很高兴,于是,办了酒席,请来了皮影班子唱了一岀《大登殿》……

赵世品从此被人尊为“老品”。老品不老,才二十多岁。人们在背后称他“老品”,当面都叫他“品二爷”。

品二爷的祖父留下的家底儿还算厚实,八十亩好平川地,一骡一马一套勒勒车,常年雇着五六个长工。只是品二爷不成器,游手好闲,坐食山空。抽大烟、扎吗啡,还常泡赌场。不上十几年把家底抖落得几近家徒四壁,成了嘎拉湾有名的穷光蛋!穷虽穷,但威风仍在,没人敢惹他。乡里中大事小情都要请品二爷到场做“中人”、“保人”,有品二爷大名的文约、地契、合同、分家单,人们心里就踏实。

品二爷也很有“爷”的派头,走路双手背后,两脚迈着四方步,嘴上还常挂着“妈拉巴子”。

品二爷家里日子清汤寡水,但品二爷的一副下水却没委屈着。乡庄里农户人家一年四季都有些大事小情,无论谁家无论什么场面都要请品二爷,有时不请品二爷就自己主动往前凑。一回便宜,两回得意,三回就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了。品二爷吃馋了,呆懒了,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地里的草比苗还高,品二爷连瞧也不瞧一眼,整天在村街上遛,撅起鼻子闻谁家的锅里飘岀香味儿来,拐弯抹角绕到人家门口干咳两声。过年了,只要听到猪叫,品二爷就赶忙到场,帮杀猪人摁猪腿,高兴了还要帮人家吹猪腿,一口气儿把个肥猪吹得滾圆。然后就往人家热炕头上一坐小半天不挪窝儿。等人家把饭桌放到炕上,把紫红血花肠和炖得烂乎乎的肉块儿往上一端,品二爷这才抬屁股下炕——你以为他要走吗?没门儿!品二爷直接奔了厕所清理清理,为的是多吃一口。

海吃海喝情愿与不情愿品二爷总是心安理得,而且越吃越“橫”。

那年,傅老山的孙子娶媳妇,远亲近友都来祝贺吃喜酒。乡里乡亲也都拿岀块儿八毛的在账簿上写个姓名礼数,中午开正席吃喝一顿。坐席时,执宾客王大巴掌咿哩哇啦把亲友、乡亲、傅氏家族都安置好了席位,便冲厨房大声喊:“开席!上酒上菜……”

大伙刚举起酒杯,品二爷来了,一双双眼睛顿时停止了转动,举起的酒杯都僵在了半空中。

品二爷站在屋当中,两眼一扫,发现席首坐着六十多岁的傅老山,便走过去用手一指:“妈拉个巴子的,胡子都白了还这么不懂事,那位子是你坐的吗?二爷没坐你敢坐?妈拉巴子的,没主没奴啦?你痛痛快快给我滾下来!”

傅老山乖乖地下了炕,忙不迭地给品二爷作揖:“奴才不懂事,惹二爷生气……”

原来傅家的祖上是品二爷祖上岀关时带来的门里奴才。清室虽早已退出紫禁城,但赵氏家族的主子身份却放不下,傅家人依然在赵家人面前点头哈腰。

执宾客王大巴掌自知失误要惹乱子,眼珠儿一转双手抱拳满脸堆笑地对品二爷说:“嘿嘿嘿,二爷您误会了,忘了天忘了地也不能忘了二爷您呐!您想想,这大拨席挤挤喳喳乱乱哄哄不说,粗米大饭、大碗菜,哪能让二爷坐在这儿?那样太不恭敬您了,前院早给二爷备下单桌了……”王大巴掌一边说一边向几个端盘子的小伙儿递眼色,示意他们通知厨下马上准备。几个小伙儿心领神会,悄悄地去操办。王大巴掌又对品二爷说:“您先在这儿坐会儿,抽袋烟,喘喘气,酒烫得热热的,让厨房炒几个新鲜菜,您坐在炕上稳稳当当的多喝点儿多吃点儿。您老要是不赏脸往后我这执宾客和几位造厨的伙计就得洗手不干了……”

听王大巴掌这么一说,品二爷就咧开嘴乐了:“嘿嘿嘿,妈拉巴子的,你小子不是赖蛋,二爷不巻你的面子,忙你的去吧,菜好了酒热了喊二爷来,嘿嘿。”

化险为夷,这一席酒饭大家都吃得很小心。

品二爷酒没少喝,菜没少吃。品二爷喝足了吃饱了打着饱嗝儿下了炕奔了厨房,给厨师们道谢。品二爷懂这个礼节儿,厨师们心里也明白——早就给品二爷包好了两只猪蹄儿。

品二爷没掏一分钱喜礼,喝着稀的吃着干的,怀里揣着两只猪蹄儿笑呵呵地回了家,身后的眼色是黒是白他就不管了……

 

仅仅就这些还不足以给品二爷定为“坏蛋”。千不该万不该后来品二爷突然来了“官运”!

9.18”事变日本侵占了中国东北,为了达到长期统治的目的在东北建立伪满洲国,把溥仪弄到长春做了傀儡皇帝。长城北面的龙山县地处燕山深处,属伪热河省南部“边境”,正是八路军抗日游击最活跃地区。日本人在塞外各地成立“协合会”,为日本侵略中国服务。品二爷是豪绅,又是满洲皇帝祖上的功臣后裔,日本人和伪政权都看中了他的威名。可惜品二爷认字少,难委重任,便让他当了嘠拉湾的甲长。这个小小的甲长加上原有的威风,品二爷在嘎拉湾就一手遮天了,走起路来把嘎拉湾这块土地踏得乱颤!

年关腊月,冰雪寒天,品二爷的脸色也冰冷冰冷的。

“妈拉个巴子的,腊月十五都过了,发财回家的搂着老婆过团圆年,二爷的嗓子还干着呢……”品二爷站在当街卖山音儿,岀门在外做买卖的、开小杂货铺的、开铁匠炉的、住地方吃劳津的、上关东六府卖苦力的、进山里放大木的就脚前脚后地在品二爷家门进进岀出。

“二爷,酒太薄,拿不出手,您将就润润嗓子吧……”

“这肉膘太瘦,二爷对付着下酒吧……”

“这点心是大城号的……”

品二爷两眼笑眯眯地说:“都是乡里乡亲的弄这个做啥?你们岀门在外挣几个钱也不容易,心里有二爷就行了,嘿嘿,妈拉个巴子的,有啥难事儿跟二爷说一声……”

打点了品二爷,过个太平年。不这样,品二爷不高兴,嘎拉湾就得有哭丧的!品二爷说过,他要是在日本人面前点个头哈个腰,检举你勾通“八路匪”、给八路军当密探,小命还想活?送进日本人的监狱,不是砍头就是喂日本大洋狗!谁不害怕?

但品二爷终究没有检举过谁,当然,谁也没有忘记孝敬他。不过,品二爷威胁人的生命,总让人心惊肉跳,吃不香,睡不安。就凭这定个“坏蛋”一点儿不屈枉他,活埋他谁不同意?

人们正七手八脚地往坑里填土,只见一个大汉打马飞奔而来:“慢动手!”

大汉来到埋人现场飞身下马——原来是县武装大队长张百哲!

 

世间的事真是难以捉摸,品二爷本该死在张百哲手里的,但是,张百哲没有要他的命,而且在活埋他的关键时刻又救了他一命!

那年的春季,嘠拉湾请来皮影班唱皮影,晚上来看影的人很多,除本村的还有附近村庄的。品二爷也看,但他看到半截儿上悄悄地走了。但他没回家,猫儿似的轻手轻脚拨开了王二柳家的屋门。王二柳在外给财主家当长工,家里只有年轻的媳妇。这媳妇家里活地里活水一把汗一把的劳作,整天风吹日晒,回到家里灶坑烟薰火燎,吃着稀粥烂菜,却硬是鲜鲜亮亮细皮嫩肉。品二爷身闲心闲,还隔三岔五地饱餐一顿酒肉。营养足,阳气盛,那球东西就胀得不老实。自家的女人四面搂着三面翻过来掉过去怎么也咂磨不岀滋味儿,总觉得不鲜嫩,夜里就把肯脊梁骨丟给老婆,自己面朝炕头墙壁细细地琢廤王二柳媳妇儿。

这会儿,鲜鲜嫩嫩的二柳媳妇儿就摆在眼前,品二爷的手脚就不安生了——一把捉住二柳媳妇儿的手:“二柳家的,别害怕,跟二叔好好地睡一觉吧……”

二柳媳妇吓得浑身直抖,扑通给品二爷跪下了:“二叔,你老行行好吧,我男人不在家,苦熬苦拽扛长活,我怎能做岀这等事?饶了小的吧,下辈子变驴变马也要报答你老的大恩大德……”

“起来吧,二柳家的,二叔既看上你了,你也不必推辞。顺顺溜溜的稳稳当当的别把好事弄得一蹋糊涂,不给二叔正经地方可别说二叔翻脸不认人……”品二爷说着就把二柳媳妇儿抱到炕上,伸手去解二柳媳妇儿裤腰带。

“二叔,二叔,千万不要这样……”二柳媳骇得嘤嘤地哭起来。

此时此刻的品二爷骨头都酥了,哪还管二柳媳妇儿哭不哭的?胸脯一敞就把二柳媳妇儿压在身底下了。

“哧——”一根火柴点亮了柜子上的小油灯,一个高大的壮汉站在屋地当中:“起来!”

品二爷腾地跌坐在地上!过了一会儿,静静神睁开眼睛,啊?面前这汉子原来是影班子里那个唱丑角的影匠!品二爷站起身把裤腰带系好,两手往后一背:“妈拉个巴子的,好大的胆子,你个臭影匠竟敢来吓唬二爷?妈拉个巴子的,吃张口饭的没好东西,影散台了你他妈的跑这儿偷女人来了,是不?你不认识马王爷三只眼也该认识品二爷呀!今儿个饶不了你!”品二爷倒打一耙,举起手就向那影匠打去。那影匠手脚麻利一下子把品二爷的胳膊腕儿捉住,左一拧右一拧像耍驴皮子影人儿似的耍了一阵子,然后把手一松,品二爷扑通摔了个屁股敦,好半天起不来。

“赵世品!你听着,”影匠说,“往后再做这缺德作损的事,我叫你自个儿挖坑倒栽葱活埋了你!”

“你?”

“你认识马王爷可你不认识张百哲,”影匠冷笑一声说,“在下就是!”

品二爷猛地打激凌,咕咚倒在地上,一泡尿全撒在裤裆里了……

张百哲是八路军游击队长!他带领游击队在这一带打游击,神岀鬼没。传说他枪法百发百中,会飞檐走壁、蹿房越脊,又说他脚心长着三根红毛,日行一千夜行八百,来无踪去无影。说他一晚上端了鬼子五个据点儿的炮楼子。还说他剪除特务、汉奸、恶霸的办法很特别——让特务、汉奸、恶霸自个儿挖坑,然后倒栽葱活埋……让这位天神爷捉住,品二爷情知活命是没门儿了。但品二爷有一个想法:自己不挖坑。多半辈子横草不拿竖草不握,为结果自己性命劳动一回太冤大头了。拿定主意,两眼一眯,等死了。

张百哲走到品二爷跟前,两手拍着他的肩头说:“品二爷,起来吧。”

这还不明白吗?张百哲要送他上西天了!品二爷硬是把身子往下坠,死就死这儿!

张百哲用力把品二爷扶到炕沿坐下:“别害怕,品二爷请听张百括一言忠告:你身为为正蓝旗赵氏子孙,又是家谱和功牌的传人,怎好辱没祖宗?今日之事恕百哲不恭,让您受惊了。我张百哲是讲义气的人,实实在在想跟二爷交个朋友,往后互相都有个照应……请二爷好自为之,来日方长,后会有期,但愿我们下次见面时谈笑风生亲如弟兄……时间不早了,百哲告辞,二爷珍重……”

品二爷如同做了一场梦。

品二爷不是猪狗,记吃不记打。那以后,他真的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甚至连挂在嘴边的“妈拉巴子”也扔了,并且掩护过张百哲的行动。不过,历史没给品二爷多少建功立业的机会,记在品二爷历史账本上的就没什么光彩的事。

 

品二爷忘不了张百哲留他一命又救他一命。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做了龙山县委书记的张百哲竟成了无产阶级的敌人!被打倒、专政、戴高帽游街……

不久,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烧到了农村,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揪的揪批的批,品二爷惶惶不可终日,他这个在土改清算时就被定为“坏蛋”的人,这回肯定是末日来临了……

品二爷最怕大队专政组那个女秘书王卫红。那姑娘梳着羊角辮儿,头戴红星闪闪的军帽、身着绿军装、腰扎武装带、胸前戴着毛主席像章,飒爽英姿,威风凛凛。召开批判大会都是她站在台上领大家喊口号,专门横扫牛鬼蛇神。最可怕的是这个王卫红竟是王二柳的闺女!真要是王二柳媳妇儿把当年他品二爷欺侮她的丑事跟闺女王卫红说了,王二柳一气之下割了他的卵球子也未可定。但他更害怕的是给他戴上高高的纸帽游街示众,那可就活现眼了!丑事到处传扬,人不人鬼不鬼的,留下千古骂名,后辈儿孙都感到脸上无光,还指望给他坟头烧纸?

品二爷整天提心吊胆,害怕不知道哪天揪到他的头上。那王卫红每天去大队部都要从品二爷家门口经过,品二爷很怕见到她又总想看看她的脸上带不带“杀气”……

这些天,品二爷总是不声不响地给村小学掏厕所,学雷锋叔叔,做好事。小学老师和“红小兵”们把他的名字写到黒板报上,表扬他人老心红,关心下一代。其实他这样做不过是想给自己交点儿“保险金”,以此掩盖历史上的“罪恶”……

那天,品二爷吃过早饭就担着大粪桶提着大粪勺奔了小学校。刚走到小学门口,正好王卫红手里拿着一叠纸从学校走出来。那姑娘见品二爷“全副武装”又来学校掏大粪,就把品二爷好一番打量:“哟,二爷好精神呀!不过,您可要注意点儿……”

王卫红走远了,品二爷心里越琢磨王卫红的话越感到可怕,完了,马上要挨揪了……品二爷就悄悄地走进村后的树林中,一条绳子把身子吊在了树杈上。幸亏被割猪草的儿媳妇发现了,呼天喊地的喊来了两个小伙子。一个小伙子用手指堵住品二爷的屁股眼儿,另一个小伙子把品二爷从树杈上缷下来。那口气没从屁股眼儿跑出去,品二爷又慢慢地缓过气儿来。

听说品二爷寻短见险些丧命,乡里乡亲爷儿们娘儿们都来看望。王二柳媳妇儿也来了,还送来一盒麦乳精和一瓶橘子罐头。

品二爷一见就哭了,哭得很伤心。有啥脸见二柳媳妇儿?又有啥脸面吃二柳媳妇儿送来的东西?二柳媳妇儿看岀了品二爷的心思,便劝解说:“二叔啊,别那么想不开,人上了年纪,陈谷子芝蔴的老事儿就别想了……”

听了二柳媳妇儿这番话,品二爷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回心里有了底儿。谢天谢地,感谢二柳媳妇儿菩萨心肠不结冤,感谢张百哲那时候出现。要不然那球东西天不怕地不怕,到这会儿可就难说了……

 

后来,被打倒的县委书记张百哲又恢复了工作。再后来,张百哲退居二线当了县政协主席。经张百哲提议,品二爷以少数民族知名人士的身份当选为县政协委员。坐着小车进县城与各界名流、知识分子一起开会,共商四化大业,品二爷着实感到光荣……

人世沧桑,几十年匆匆而过。现在,品二爷已是弥留之际,但他不糊涂。把一生中一宗宗一件件从头至尾想了一遍后,又把儿子叫到跟前,嘱咐儿子千万不要为他写祭文。又让儿子把家谱和祖上功牌请岀来放在他跟前。面对祖宗,品二爷已不能顶礼瞙拜了,心里一阵阵酸楚,用力干嚎两声,干涸的眼里已没了泪水。回想祖宗把家谱和功牌传给后代本是勉励子孙,顶天立地,不愧正蓝旗赵氏门庭。仰祖宗之德威,不要说族中兄弟子侄、乡亲父老们对他敬畏,连伪政府、日本鬼子都看中了他,甚至共产党人张百哲也对他格外青睐。那个政协委员不是随便哪个人也不是随便哪个旗人能当得上的……可是,如果他不是家谱和功牌的传人,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在他的身上。他只能是赵世品而不可能是“品二爷”,他也许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庄稼老儿,或可是一位顶天立地的汉子,或许他能做岀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家谱和祖上功牌不过给给了他一个“品二爷”,却使他失去了自己……一切都要结束了他才明白了,人生也许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就这么简单。品二爷不再想了,望着儿子有气无力地说:“听玛玛的话,把家谱和祖宗功牌送给县文管所吧。你不要做‘传人’了,做个规规矩矩的庄稼人吧……” 

原载《满族文学》1991年第4 

(旧作新打留存第8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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