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撇之差

                                                                                     （小说）

                                                                                        杨 友

       子乌县正在筹备召开县人民代表大会，进行县政府班子换届选举。按照组织程序，正、副县长的人选首先由县委常委会和县人大常委会提名协商“内定”，再经过在一定的范围内征求意见，确定后上报市委。市委经过考察后呈报省委，省委“预批”后，才能做为“候选人”交县人民大代表大会由全体代表投票选举。省委“预批”主要是履行干部管理权限，除非极特殊情况很少有变动。可是，这次一位副县长的人选却被省委批落。原呈报的人选是现任财政局长尤杰，而省委下发的“预批”文件上却变成了“龙杰”。“龙”与“尤”两个字就像一对双胞胎，只差一“撇”。如果子乌县没有“龙杰”这么个人，或者虽有“龙杰”这么个人却根本不是当副县长的料，这当然就好办了——向市委或直接向省委打个电话说明情况请求更正就是了。可是，子乌县不但有“龙杰”这么个人，而且是现任林业局长，几年来工作上业绩突出，在县局级干部中得上出类拔萃的人物！这就让县委领导们大伤脑筋难于把握了。为了严肃起见，县委刘书记亲自主持召开了一次县委常委会议，专门对这件事进行了研究讨论。

       会上，宣传部李部长首先发言说：“问题很明显，肯定是省委批文打印、校对有误。‘尤’、‘龙’二字很相似，仅一撇之差，稍不注意就有可能将彼做此。‘尤杰’也好，‘龙杰’也罢，给省委打个电话核实一下不就解决啦，何必为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而费脑费时呢？”

       刘书记却连连摇头，一脸严肃地说：“表面上看似乎是这么个道理，但我们看问题不能这么简单地下结论。不是我小题大作兴师动众，大家应该往深处想一想：‘尤’、‘龙’二字虽然只差一‘撇’，可我觉得这一‘撇’里面大有文章啊……一是我们县确实有一位‘龙杰’，而且位龙杰当副县长是满够格的。大家都知道，我们县是山区县，发展林业是我们县工作的重点，我们担负着国家重点工程‘三北’防护林建设的重大任务。我们县又是国务院命名的‘绿化模范县’，县林业局是省、市先进单位。如果省委考虑应该加强我们县发展林业的领导力度，那么，把林业局长龙杰提拔到副县长的位置上来，应该说是顺理成章的事。第二，省委在发文上一向是严谨的，对于基层换届选举的人事问题绝对不可能马虎到那种程度。第三，就算我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龙杰上边有什么背景我们还不清楚嘛，假如市委、省委乃至国务院有一位关键领导是他的至亲、好友，是否提名或示意将龙杰提拔使用？现在这种事并不新鲜，勿庸讳言，我们县也有嘛……如果我们冒冒失失地给市委或省委打电话，是不是有质问领导之嫌？上面领导会对我们产生什么样的看法？我们都是七品县官，不是三岁顽童，岂能那样浅薄无知？我们不能自作聪明，自以为是，更不能简单从事，那样会贻笑大方的，会使我们很被动、很尴尬的！我的意见还是慎重为好，不可盲目行事，应该首先把龙杰的情况了解清楚，然后再决定下一步工作……请大家发表意见，无论如何不能出漏子。”

       刘书记这一番话如同旱天惊雷，使常委们个个如梦方醒，这才感到自己的头脑过于简单。刘书记剥表见里的分析确实启人心智，令人叹服。于是，一致表示同意刘书记的意见。会上当即决定由组织部长、县委办公室主任和一名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负责了解龙杰的情况，通过正面的、侧面的、公开的或不公开的各种不同形式，把龙杰的亲戚、朋友、同学、老师等等上下左右四面八方的情况全部了解清楚。

       组织部长等三人分别深入到龙杰的工作单位和他曾经工作过的单位，对龙杰进行“考察”，又到龙杰爱人的工作单位座谈。经过一番细致的工作，基本上掌握了龙杰的大致情况：龙杰，现年36岁，毕业于中国林业大学，林业专业高级职称，曾在国家级或省级林业报、刊发表论文和调查报告数十篇，并有3篇获奖。担任林业局长5年来，一直严格要求自己，保持廉洁的作风。工作扎扎实实，勤勤恳恳，具有很强的敬业精神……另据有关人氏透露省委组织部有龙杰的至亲，龙杰爱人的一位亲舅舅原在外交部工作，去年被派往我驻西方某国使馆……这些情况已充分说明龙杰的背景不同寻常，省委批文已不容置疑。下一步工作就是召开全县人民代表大会，大会的各项程序都进行得很顺利。经代表们投票，正、副县长按省委“预批”的人选一次选举成功。根据县委常委会的提议，在县长办公会第一次会议上，龙杰被推举为常务副县长。 

       财政局长尤杰未能如愿以偿，心情十分沮丧。作为财政局长，几年来他把县委、县政府几位主要领导都伺候得很圆满，本来在这次换届选举中提拔他当副县长是铁板钉钉的事。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像强盗似的硬是把副县长的位子给抢走了！尤杰心里当然有怨气，但又没处去发泄，只好忍气吞声。副县长当不上了，继续安心当这个“财神爷”吧。子乌县虽然是穷县，但穷了谁也穷不了“财神爷”，“瘦死的厨师八百斤”，“千里做官为吃为穿”，别亏了自己就行了！

       有一次，尤杰到市里开会，晚上去他的老同学、市委办公室主任唐光家里串门儿，两个人见面后唐光握着尤杰的手高兴地说：“祝贺老弟荣升！上任后工作还顺利吧？”

       尤杰说：“上什么任？”

       唐光说：“你不是当了副县长吗？”

       “什么副县长？”尤杰皱了皱眉头说，“老同学，别拿兄弟开涮了！咱比副县长还少一撇呢……”

       唐光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当真不知道啊？”尤杰唉叹一声说，“咱没有那么大的靠山哪……”

       接着，尤杰便把省委批文将“尤杰”变成“龙杰”的事对唐光讲了。

       唐光一听了立刻惊得一愣：“不可能吧？各县上报市委正、副县长的人选，经市委常委会讨论通过，没有任何变动。我列席会议并做记录，上报省委的报告和名单也是我亲自起草的，我清楚地记得子乌县副县长名单中有你尤杰，怎么会变成‘龙杰’呢？再说，如果省委提出变动，也会事先跟市委打招呼啊……”唐光感到事情有些蹊跷，低头寻思一阵后说，“老同学，别急，明天上班时我到秘书档案室去查一查呈文存档……”

       第二天，唐光查到了他起草的报告原稿。原稿上清清楚楚写着“尤杰”，而上报省委的打印稿确实把“尤”字打成了“龙”字！唐光当时就惊出一身冷汗，这可不是小事故啊！直接责任者虽然是校对秘书，但他唐主任是办公室领导，又是报告的承办者，他应该认真地复审把关。对如此重要的报告，竟如此马虎从事，主要责任必须由他来负！唐光越想越害怕，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怎么收拾？自己挨批评、受处分并不冤枉，冤枉的是老同学尤杰，他唐主任这么一马虎把人家的副县长给马虎掉了！对不起老同学不说，没法向领导交待呀……想隐瞒是绝对隐瞒不了的，不能一错再错，罪上加罪。怕也没用，干脆，死活一身汗，如实向领导交待，听凭领导发落吧。于是，唐主任便硬着头皮、胆战心惊地向市委赵书记如实做了汇报，并诚恳地请求领导给予处分……                     

       赵书记一听立刻就火了！大发雷霆地训斥唐光：“你这个办公室主任简直是白痴！这不是一般性的失误，你给党的工作造成这么大的损失，破坏了党的威信，破坏了市委的形象！处分你是小事，可这种严重的后果已无法挽回，你负得了责任吗？”赵书记越说越生气，简直是怒不可遏了！唐光罪犯似地勾着头，大气不敢长出，头上的汗水像雨点儿似的往下落。赵书记气咻咻地在屋里踱着步子，猛地转过身手点着唐光的鼻头说：“老唐你听着，处分的事以后再说，我是不会轻饶你的！现在要你马上给子乌县委刘书记打电话，如实说明情况，告诉他，责任由市委承担。龙杰经过人民代表大会选举，已经是合法的副县长，县委要支持龙杰大胆地工作，希望龙杰本人不要有任何想法，要通过实际工作树立自己的形象和威信。与此同时，县委还要做好尤杰的思想工作，并采取一下补救措施——给尤杰安排一个县人大副主任或县政协副主席的职务，享受副县级待遇……”

       子乌县委刘书记接到唐主任的电话后，惊得目瞪口呆，一下子跌坐在沙发里！事情到底还是从这儿揭出来了！于是，他很自然地想到了那次常委会，如果当时他尊重宣传部长老李的意见，一个电话问题就解决了。可是，他那一番曲溜拐弯儿的“高论”硬是把老李的建议给压下去了，把很简单的事给弄得很复杂，致使本来可以及时得到纠正的错误未能得到纠正。现在认真地想一想，错误虽然缘于市委办公室工作的疏忽，但造成这样的后果与他刘书记有直接的关系。身为县委书记对问题不从正面去分析，偏要从“阴暗”处找答案，作为党的领导干部在这种畸型心理驱使下指导工作实是多么可怕呀……堂堂的县委书记给人们留下了笑柄丢了脸面不说，尤杰副县长没当成，被搞得人不人鬼不鬼，怎么对得起人家？大错铸成已无法挽回，为今之计只有认真落实市委赵书记的指示了…… 

       不久，尤杰被安排到县政协当了副主席。上任前，刘书记亲自找他谈了话，希望他不要有情绪，更不要背包袱，以后要积极工作，不要辜负县委和市委领导的关怀和期望……尤杰当时眼泪就流下来了，当然，那眼泪并非出于感激，主要是心里委屈。政协副主席虽然同是副县级待遇，但这个有职无权的职务怎能与常务副县长相提并论呢？就像他的姓氏一样，看着像“龙”，但毕竟不是龙！尤杰心里暗暗叫苦，现在能埋怨谁呢？有多少委屈向谁诉说呢？看来这也是命中注定啊…… 

       子乌县县级班子换届选举中出现的“尤”、“龙”之变，很快在社会上形成了舆论。大概人们并不很清楚事情的真相，或许人们在心理上往往同情弱者，因而对龙杰的抨击很强烈。说他仗着“靠山”硬是“鸠占鹊巢”，欺人太甚！卑鄙可耻！有人甚至声言要上书中央，告发这种在提拔干部上的腐败行为……

　　社会上这些舆论传到龙杰的耳朵里，实在让他哭笑不得！人们说他有“靠山”，可那算什么“靠山”呢？省里和外交部确实有他的至亲——他的内弟不过是给省委组织部长开小车的司机，而那位在驻外使馆工作的妻舅只是使馆餐厅的一位中餐厨师罢了……要说不算“靠山”吧，他之所以能够阴差阳错地当上常务副县长，那两位“靠山”毫无疑问是起了决定性作用的，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现在社会上舆论纷纷，可他能说什么呢？他只能保持沉默，反正不能发表声明或召开大会公开“辟谣”。副县长还得撑着干下去，办法只有一个：让自己的决心和才干说话，多为老百姓办几件实事、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