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小河彼岸 第一章

热度 10已有 272 次阅读2015-6-20 20:38 |个人分类:远山|系统分类:短篇小说

 
    文/乞颜若风    
 
   致我们的青葱岁月和青葱岁月的恋人!

                           ——题记

    第一章 金色的山谷

 

   

    01

 

    突如其来的战斗爆发在凌晨。

    在拂晓的攻击发起前,一名猪一样的队友踏响了防步兵雷,地雷的爆炸又引爆了他身上捆绑的炸药。敌特战侦察分队精心策划的奇袭于是变成了愚不可及的蛮干。

    这是位于我战略纵深的一座野战医院,收容了不少亟待转运的伤员,防守相对薄弱,医护人员基本没有战斗力。在增援力量赶来前迅速解决战斗,对我伤病员和医护人员造成规模惨烈伤害,以此向我方表态、施压,迫使我撤军或阻滞我军采取大规模军事行动,正是敌此次特工行动的作战意图。为达此目的,敌人不惜放弃保全自己。

    敌军在我警卫部队高射机枪和反坦克武器打击下的前赴后继的冲锋更像是一场飞蛾扑火的自杀。这不禁让人联想起二战末期太平洋战争期间困兽犹斗的日军臭名昭著的“神风”特攻,要点不是“一机换一舰”,而是让敌人感到肝儿颤。

    因此,这注定是一场我不活,你也甭想活,至少不能让你好活的死磕。

    AK-47突击步-枪的弹雨龙卷风般袭来,溅起的沙土迷糊了我的双眼,战斗进行得异常残酷、惨烈。

    担任警卫任务的战友们都已悉数牺牲,伤员和医护人员眼看就要遭到敌人的屠戮。我操起一具40火箭筒,用最后一枚火箭弹消灭了冲在前面的小股敌人。

    火箭弹爆炸的热浪灼疼了我的脸。

    敌军像潮水般涌来。

    我拔出托卡列夫手-枪,感觉到了击发时后座力对虎口和手腕的强烈震动。

    “砰——”

 托卡列夫发出耀眼闪光,射出最后一颗子-弹后亮了膛。

这时,一道橘黄色光柱划破了黑暗。我沿着光柱飞升,感到有许多天使在近旁,我看不见她们,但能听见她们鼓翼的声音。

    “此刻你已光荣牺牲。你战斗到了最后一枪一弹,你是无愧的……”那是我自己的声音,是我醒着的理智在对自己说。

    后白光一片。我望见一位天使正温柔地近距离端详自己,我从她明亮的眸子中读出了爱和温柔的怜悯……

 “嗨,嗨,醒醒!醒醒!又做梦啦您啦?”叫醒我的是我的室友小树。在我折腾得厉害的时候,他摁亮了寝室的大灯。

 没戴眼镜的小树看上去有一种陌生感。他从床头摸索出一盒大重九牌香烟,弹出两颗,给自己点着一颗,隔着寝室中间的桌子给我扔了一颗过来。小树和我隔空扔香烟的技术一流,几乎百发百中,很少失手。

我从枕头下掏出火柴点着了深深吸了一口,马上剧烈咳嗽起来。

“刚才你折腾得太厉害,我估摸你的床架差不多都快脱榫了吧?怎么着,这次梦见打仗还是开飞机?”习惯裸睡的小树又摸索出一件皱巴巴的圆领衫套上,从床下拽出了他的那把破吉他。

 我跳下床,用脚掌对着床头踢了两脚,将松脱的榫头踢回去。

    “梦见跟敌人的特种部队作战,我不幸光荣了,刚刚瞅见天使,就给你吵醒啦……”我躺回床上,有些恹恹思睡。

    “得,天使已经飞回天国啦。反正给你给折腾醒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了,不如咱俩练练?”小树在吉他上拨出一个和弦。

    我拉过枕头塞在背上,尽可能让自己在床上坐得舒服点。我的可怜的木床立刻发出几声叽叽嘎嘎的声响。

“我时常漫步在小雨里

    在小雨中回忆

    小雨像一首飘逸的小诗

    常萦绕在我心里……”

    我合着吉他的节奏,唱得有些夸张,有些声嘶力竭。当唱到凭空高出八度的“在没人的雨中更显得孤寂,但我并不流露出痕迹”那块儿时,我又给唱爆了。我老在那块儿唱爆。

    “还是发声方法的问题。你习惯用美声唱法唱流行歌曲的问题好了很多,但嗓子眼儿的发声部位还是没找准。”小树说。

    前不久,我故地重游,路过跟小树住过的那幢铅灰色的俄式小楼,马上忆起了往昔生活的点滴,连那个梦的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小楼看样子经过了修旧如旧的修葺,在林立的高楼间,依然显得那么卓尔不群。只是三楼那两扇我们用报纸裱糊后来又被菲菲用画报裱糊过的窗户,已经挂上了柔曼的窗纱,窗前依稀可见一只彩色的贝壳灯罩。现在那里一楼是一间五星上将牛排馆,二、三楼开了家叫做“漫”的咖啡厅。过去三楼是我们的单身宿舍,二楼是办公室,一楼就是小树他们的资料室来着。

    20岁那年,我从本地一所还算著名的大学毕业,分配到国家通讯社,在首都呆了小半年儿,旋即被下派位于我家乡的这个南方分社,终点又回到起点。

    20岁就大学毕业,既不说明我在智商方面有什么过人之处,也不说明我情商方面有什么可圈可点的东西。在我5岁的时候,国家面临核讹诈下大规模战争的威胁,全民“深挖洞、广积粮”,处于紧急动员状态。这个动员令后来也没见正式解除,只是仗终于没打起来。

    当时小学一年级有个孩子的父亲还是爷爷或者姥爷,属于需要提前转移的重要人物,带着一家老小被安排去了外地的山里。而我家老爷子大约属于需要留下来断后,或是坚持游击战、麻雀战、破袭战的人物。总之,小学的学位出现了一个空缺。我家老爷子一寻思,横竖空着也是空着,空着还浪费资源,不如带我去试一试,万一我家在我这辈儿就碰上个刚下凡的文曲星啥的也或未可知。

    我去了,坚持下来了,所以比同龄人早了两年高中毕业。这就是事情的全部。

    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国刚好在我高中毕业那年恢复中断了十年的高考。知识青年不用先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再毛眼眼巴望着招工、考学回城另谋出路了。作为应届毕业的高中生,我在180分就可以念大学的年代,轻而易举地将成千上万“老三届”拉在身后,与他们中的精英成为了大学同学。虽然在班级、系里做了四年小字辈儿,但我无需牵挂家人、牵挂孩子甚至奶着孩子念大学,倒也乐得轻松自在。

    我班上就有老大姐在上午两节课间和下午两节课间专门请假奶孩子的。也有哥们儿在乡下跟贫下中农的女儿结了婚,进了大学忘了本,吱吱唔唔将前来探亲的老婆说成是自己乡下亲戚,惹得同学们都想当场抽他的。跟他们比,我的大学生涯任性而惬意,唯一的遗憾是因为年龄悬殊,我从中学到大学,校园恋基本没戏。有时刚刚像有点要恋上的感觉,旋即又消失了。

    好像后来有位教育家说过,没谈过一场轰轰烈烈、刻骨铭心的校园恋,不算念过大学。要按这个标准话,我应该算中学都没念过吧?这是读书太早、读书太小的弊端之一。而我大学班上不但校园恋、师生恋层出不穷,还真有几对儿大学没毕业就走向了婚姻的,也有没等到开花结果跟着又走向了离婚的。

    其实,我的班主任和毕业论文指导老师是看好我的研究的潜质的。当然分配到国家通讯社他们也没什么不乐意,都觉得是大好事儿,为班级、系里和学校增了光添了彩。现在是不是不知道,那时国家通讯社可是真正的无冕之王。我想人们派我回地处家乡的分社,会不会也有以我在家乡的人脉资源,工作开展起来更方便这方面的考虑。其实他们应该直接派我到这个南方军区的分社的,那样我就可以特招入伍,实现并延续我的军旅梦。尽管我从来没想过要做一个摇笔杆子的军人。

说到军旅梦,可是那个年代大多数青年,特别是男孩子的中国梦之一。每当国家有事,特别当国家笼罩在战争的阴影中的时候,军人就倍受社会和男孩子追捧。道理显而易见,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么。

苏联当时一直在我北方边境存兵百万,亡我之心不死。东南亚小霸越南又在我国南方边境闹腾起来。记得当年的高考作文,我就是下笔千言离题万里地给被越南当局肆意驱赶的华侨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安慰他们甭怕、甭担心,有强大的祖国做他们的后盾,撼山易,撼解放军难云云。估计阅卷老师也被我信中的真情、豪情感动了吧,我的高考语文竟然得了罕见的高分。

然后在我大二的时候,大约35万中国军人高唱着《再见吧,妈妈》,摧枯拉朽般向越南境内挺进了30-40公里,在狠狠教训了这个我们昔日的徒弟后,迅速班师回朝。不过边境的硝烟和狼烟却并没有马上散尽,之后又延续了整整10年。据说双方连、营规模的拉锯战让越南小霸苦不堪言。10年之间,随着改革开放,我们的经济发展了,上去了,人民的生活改善了。越南小霸却一直为战争所累,国内经济一塌糊涂,国际上还落下个忘恩负义的骂名。而北边的苏联也因为自身的问题,矛盾迭出,部署远东边境的百万机械化部队十数年间吃掉无数大列巴而无所作为,直到两国关系正常化以后,该去哪去了哪。

在我国对越南开战前一年,刚念高一的我本来大有希望成为我军飞行员,四年航校毕业后驾驶国产最先进的战机歼-7翱翔祖国蓝天的。但军检时,老军医在我的右手掌心发现了一个极难被发现的瘢痕。那个瘢痕顺着我的生命线延伸了三到四厘米。那是初二时我跟一拨大院孩子与社会上一帮专抢军帽的胡同串子血战的结果。医生缝合得很好,不过在拆线后因为活动过早又裂了开来,医生再缝合,仍然缝合得很好,近乎天衣无缝,但还是没有瞒过专事航检的老军医的法眼。

“失压状态下,在高空高速的歼击机上,哪怕一个米粒儿大的瘢痕,都可能造成意想不到的后果和灾难。”前来接兵的一位政委模样的首长事后告诉我。此前,这位首长跟我谈话时,曾拍着我稚嫩的肩膀说:“好小伙儿,一看就是当兵的料!四年航校毕业,扛个空军中尉的牌牌儿,标标准准的一个战士啊!好,我心中的战士就该是这样!”其实我军恢复军衔制还是以后很久的事儿,政委的话也就一个形象的比喻而已。我的军旅梦于是终结于我既往的生活。人说靳柯刺秦倘若成功,中国的历史将会改写。倘若我初二时没有意外负伤,我个人的历史也将被改写吧。可历史从来不讲如果,正像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就在这时,我遇见了金川。

 

02


    王朔还是谁谁说过,女孩分阳光型、月光型和狐狸脸的。我总被阳光型女孩打动,被月光型女孩吸引,我喜欢狐狸脸的女孩,乃至狐狸脸的小动物和绒毛玩具。小树说,这充分说明我还是小屁孩一枚。同时也说明,我有花心的潜质。

      那些晓雨初霁、晨雾氤氲的早上,我穿过医学院附院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头透进的朝阳把我的身影在地板上拉得老长老长,呈现一幅小脑袋长身子的滑稽模样。
      这是一幢有百年历史的中西合璧的灰色建筑,走廊里有许多白色狭长的窗户,窗外爬满绿色的爬山虎,远远望去,就像一座绿色城堡。有一些挂着露珠的嫩绿枝桠一直伸到了窗户边,在失去了支撑后互为依托,屈曲蟠扎,蜿蜒向上攀援、延展,宣示着生命于细微处显示出的生机与力量。
      空气中飘散着玫瑰花的甜香和淡淡来苏水的气息,窗外隐约传来管风琴和唱诗班的声音……
      于是我望见了伫立诊室门旁的金川与冬,一对儿白衣白帽穿戴得一丝不苟、戴着跟她们的脸型不太相称的大口罩的小可人儿。极具漫画效果的是,冬并不挺拔的鼻梁上架着付极富幽默感的黑边园眼镜,胳膊肘还挟着一本大厚书,想来是以备不时之需的教科书吧。
      我与金川对视的那一瞬,从她目光中读出月光的气息,她的白皙的脸庞,也如月光般皎洁。我瞬间有了按捺不住的怦然心动。这于我20岁的人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
      我不能确定这是记忆的中的真实,还是境由心生。故地重游,医学院附院早已更名为医科大学第一附院,在那些中西合璧的建筑的旁边,矗立起了巍峨的门诊大楼、第一住院大楼、第二住院大楼、第三住院大楼以及将这些建筑联成一体的配楼。相形之下,掩映在绿树浓荫中的百年古建筑更像一座绿色的古堡。那里现在是专门为VIP病员服务的金卡医院,与那些现代化楼群中病员如过江之鲫的景象恰成对比的是,这里显得人迹寥落,有些出乎意料的安静和冷清。
      一位校警礼貌地示意我此处不能停车且不能调头逆行,只能顺着绕一个大圈子从排行长度超过百米的入口处将车停到巨大的地下停车场去。以前这里是可以将车停到急诊科前面的小广场里的。不过这样正好,我刚好可以经过那座同样爬满青藤的哥特式教堂。然后隔着车窗我隐约听到了“……the baffled king composing hallelujah (饱受煎熬的国王谱写下哈利路亚)hallelujah, hallelujah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hallelujah, hallelujah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一如当年一样。
      我对医院的敬畏与神往,一半出自本能,一半来自后天。医院是我们生命的第一个始发站,也是我们步入生命终点前的最后一个小憩驿站。医生、护士是我们迷瞪着一双茫然的婴儿眼见到的第一拨人,也是我们眯缝着一双浑浊的老花眼见到的最后一拨人。我敬畏。
      五十多年前,我的小叔循着他哥哥,也就是我家老爷子的足迹,来到这座被自己的哥哥和他的战友们解放了的城市,考入了这所闻名遐迩的医学院,一直念到医学博士,后来留校成为解剖学教授,并收获了玫瑰花一样的爱情。我的婶婶来自吴越,长相像极了著名电影演员谢芳,而且愈老愈像。她也是这所医学院的医学博士、教授,我国著名的传染儿科专家。她的成就比自己的老公还要大。他俩无论在事业方面,还是在爱情方面,都曾经是我的楷模和榜样。尤其步入晚年,两人形影不离,每天傍晚时分,相偎相携地走在医学院的林荫道上,走过荷塘畔那座著名的钟楼......从春走到夏,从秋走到冬。理想的事业与爱情,或者说爱情与事业的完美结合,当如我的小叔与婶婶。所以我神往。
      一半敬畏,一半神往,医院在我心中于是有了圣地的属性,医生护士头上也有了神的光环。不定是女神,就是可以主宰我们命运的神。尽管我的教养告诉我,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可谁知道呢?正如我们不知道自己死后会不会有脱离肉体的灵魂,灵魂脱离肉体后又将飘向何方一样。
      一百多年前,五个西方教会在这里联合创办了私立协合大学,成为这所医学院的前身。老外带来神的同时带来了医学,还是带来医学的同时引来了神,反正都差不多。神以悲悯之心拯救我等,医生护士以其精湛的医术施救之。这或者正是当年的设计者将教堂安排在门诊大楼旁边的初衷吧。
      小叔和婶婶一般不咋来我家,身为教授的他们不习惯也不喜欢森严的门禁,而且婶婶以为消毒措施严格的医院和她家以外,基本就是一个细菌和病毒的世界。
      老爷子也不常去他们那里。每次妈妈带我去他们家,总是在我们还没走出多远的时候,婶婶就用吴侬软语指导从老家带来的保姆拆洗并消毒全部可以拆洗的家什,从沙发套到枕套、床单、被套和窗帘。“你说这关枕套、床单、被套和窗帘什么事儿?我们又没睡他们的床,坐他们的窗帘。”妈妈对此常有微辞。我则习惯成自然,一直以为婶婶并无排斥亲戚的意思,她不过是有良好的卫生习惯,希望拒细菌病毒于千里之外罢了。就像我家老爷子,当年打得敌人都屁滚尿流了,还要将穷寇追到海的那边一样。要不是朝鲜战争爆发,美第七舰队悍然入侵我台湾海峡,老爷子他们一定还会一鼓作气追到海的那边去。
  老爷子对我的大学分配结果相当满意。他一直不支持我跟他的弟弟和弟妹一样学医,说最受不了他们不准吸烟和整天装模作样的消毒。打了半辈子仗的老爷子说:“现在和平了,不用枪了,用笔。我们不行,文化太低。得你们上。”于是我在伟大首都呆了小半年儿,自认为树立了不怕高官、不畏权贵的意识后又回到了老爷子身边,但我一如既往地怕我家老爷子。倒不是怕他官大,他的形象在我心中的确太过高大,这个省的博物馆里就陈列着他当年挂着望远镜、挎着毛瑟枪,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搭乘威利斯吉普车随大军入城的照片。在他伟岸的身影下,我总觉得自己渺小。
      我也怕同我办公室的两位老前辈,他们一个五十年代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在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中写出过轰动世界的报道,不担任行政职务都享受高干待遇;一个五十年代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五八年第一批被错划为右派,以后又被认定为极右,大半辈子吃尽了苦头,所以他看人看事常常都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本地报纸为他辟有专栏,他时常在那里写一些针砭时弊的小言论,对我偶尔写的那些充斥着学生腔的文字往往不屑一顾。他俩可不正好一个高官,一个权威么。
      我不知道,假如命运之神眷顾,有朝一日我偕我的月光女神直面老爷子时,会不会令他想起让他犯怵的来苏水的味道。
    我承认我想多了。
 
    03
 
    多年以后,当我于青灯孤影中寂寥地敲击电脑键盘的时候,我不得不承认,20岁的人生中,如果有一个并仅仅有一个潜在竞争对手的话,那一定是,只能是我的室友小树。
    虽然同室之前,小树与我素昧平生,但我俩确乎是同乡、校友、一同分配到国家通讯社又一起被下派的同事。小树年长我两岁,毕业于我校历史系考古专业,浑身上下却没有一丝古董味儿和学究气。他长着一张格瓦拉式的窄脸,头发和络腮胡子还有些卷曲,说起话来语速极快,就跟放连珠炮似的。他说话的神态、语气和连珠炮似的语速,无不提示着他有充沛的才气和随时由里向外喷涌、散发的激情。除了厚厚眼镜片后的眼神少了我家老爷子那种人物眼中的煞气而多了一丝诗人、艺术家眼神中通常能寻觅到的忧郁外,浑身上下哪一点都提示这就是一个男神般的英雄人物,此生他要不成功,只能归咎于老天有眼无珠,而无须从他自身寻找原因。那时我常想象小树在大学的社团聚会中,端着杯劣质啤酒冒充马爹尼对一帮女粉丝发表演说的样子,哈。无疑,他对小女生具有不可抵抗的杀伤力,无论她是阳光型、月光型还是狐狸脸的。
    小树有一个大大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说服总社,批准他独自一人携了行囊沿着陆上丝绸之路去追寻我国古代对自由贸易的贡献以及当代我国对外开放的原始冲动。“然后在我大约30岁左右,我想我会成为一名作家。”小树说。五年以后,小树就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不是经由独步陆上丝绸之路,而是他的本专业考古。在这座城市的地下,考古队发现了至少可以上溯到三千二百年以前的有人类聚居、活动的大型遗址。得地利之便,小树第一个向全球报道了这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考古新发现。然后他进博物馆、泡图书馆,以他的学养,潜心研究四年,写出了根据这个文明演绎的历史题材的长篇小说,写作风格一如他的讲话,跟连珠炮似的。其间所包含的爱恨情仇、家国天下、无间道与反无间,赚足了少男少女的眼泪。小说迅速成为畅销书,被一版再版加被盗版加被改编成舞台剧、电视连续剧。小树于是一举走上由职业记者而职业畅销书作家的我们这个职业扬名立万的捷径,在杭州西湖边买了套推窗能望见断桥残雪的地方就着一杯清咖写小说去了。也就在这时,我才理解当年总社将一位学考古的哥们收为记者并下派南方这座波澜不惊的城市的良苦用心。自然这是后话。
    遇见金川那天,其实是小树陪我到医院做一个常规的眼科检查。初到人才济济的国家通讯社,面对小树这样潜在竞争对手的压力,我曾经是相当地纠结,只能扬长避短发挥自己的特长和优势。而日三省,在大学培养的摄影爱好勉强可算我的长项之一。此外我剩下的恐怕就只有明显优于小树的体能了。当然,我从来没想过要跟小树那小身板儿肉搏。事实上,教育已经收敛了我的野性,尽管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有那么一个阶段我和我的朋友们更习惯用拳头而不是嘴巴说话。
    小树出身地方干部家庭,从小生活在一地方大院,很可能还是地方大院里的某个小院,跟从小生活在部队大院,过着《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所描述的那种生活的我不说天渊之别,至少,当我跟我的狐朋狗友们醉心于热-兵-器时代的战法、战例,并热切盼望中苏开战,我辈好像老爷子那辈人一样,驰骋疆场、马革裹尸,一举成为举世闻名的战争英雄时候,小树安静地在那些记载着冷兵器时代的计谋和英雄传奇的典籍里找寻着智慧。这是我俩的区别。
    那时,我除了向分社的前辈摄影记者讨教,还报名参加了一个深孚众望的著名摄影家的讲习班,业余跟他研讨人像及风景摄影。此外我还报名参加了游泳训练班。这座城市有我国著名的游泳运动基地,我的教练是前国家青运会男子100米自由泳冠军,我跟他练习爬泳,我发誓要掌握这种世界上游得最快的泳姿。
    不知道由于熬夜还是泳池中余氯的刺激,我的双眼突然感觉莫名的刺疼。小树说:“这可不行,眼睛可是革命的本钱、心灵的窗户。像我800°的近视,可是吃尽了眼睛不好的苦头噢。”然后他说他家老爷子跟医学院附院的静如教授熟,要不陪我找教授瞧瞧。结果,在那个小雨初霁的早上,我俩没见到教授,倒是遇见了教授的学生冬和金川。
    于是我的人生被截然分成了两半。认识金川前和认识金川后。
 
    04
 
    “早上好,我是口腔系的实习医生金川。请问您哪儿不舒服?”
    当我在医生对面的凳子上落座。金川礼貌地说。
    “噢,金川医生,金色的河流。好名儿……”
    “jin,不是jing。其实是金色的山谷的意思。”
    女孩用翘舌音和后鼻音都很重的京味儿普通话纠正着我的南方普通话。大口罩遮去了她大半张脸。却遮掩不了那双眼睛和这张脸对我的吸引力。她是娇小的、玲珑的,目光柔和而友善,让我想起月光下的大海。她的语气和态度却让我感到了矜持。她的矜持传染给我,我于是变得拘谨起来。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在女孩面前突然变得拘谨过。
    其实刚才我想以我惯常的漫不经心、吊儿郎当的语气跟他开个玩笑,说“这不是眼睛有问题找牙医瞧么”。她的矜持和我的拘谨让我把这句冒到嗓子眼儿的话生生地给咽了回去。我担心这个仙儿把我的幽默解读为轻浮。
    仿佛心有灵犀似的,一旁的小树扬扬眉眉、挤挤眼,大大咧咧地冒出了那句我想说的话。
    结果我们四个都哈哈大笑起来。当时时间尚早,指导老师还没到岗,诊室外走廊里的条椅上还没有坐满候诊的病人,房间里除了我们没有别人。
    小树请求两位女孩不要介意他的口无遮拦,并说搭眼一瞅,俩女孩就是实习的,他不过想活跃活跃气氛,不想让她俩面对我俩这对儿新来的都跟面对权威和偶像一样。
    “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括符不包括新来的和实习的。”小树随后的的这句妙语,更让俩女孩特别是冬笑得花枝乱颤。
    然后小树连珠炮似地帮我回答了后面所有的提问。他以毋庸置疑,不容插嘴的连珠炮似的语气和语速,问东答西地迅速将我俩包装成了胸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古仁人之心和首先解放全人类而后最后解放自己的革命理想,此生注定将要仗剑走天涯的才子。他让俩成天游走于教室、图书馆、解剖室和食堂、寝室的女孩深信,眼下我俩不是即将奔赴硝烟滚滚的战场,就是将随国家科考队漫溯伟大的母亲河长江。而这两项划时代的好事儿竟然都历史性地正好给我俩赶上了,双眼刺疼着能行吗?
    不过那时南疆战事长长无了期地进行着,在民间长江漂流探险热的基础上,国家正酝酿派出阵容庞大的科考队首次全面全面考察长江。总社还真有这两项宏大的报道计划。我俩都巴望着要是自己能被选上参加就好啦。尽管这种想法听上去就跟我的校园恋一般不着边际,但人总得有想法不是?有时想想也是不错的么。
    真实的情况则是,迄今为止,小树跟我走出过的最远的路和经历过的最刺激的事儿不过是深夜漫步至离分社三站路外的火车客运站,坐广场边的金属栏杆上叼着烟卷儿瞅那些南来北往、行色匆匆的女孩。有一次,不巧就望见一位内急的北方中年妇女,一激灵就在离我们不远处的绿化带后面露出大而炫白的腚就地小解,然后她因为瞅见两颗鬼火般明明灭灭的烟头而神经质地惊呼呐喊起来:“抓流-氓啊——”,弄得小树跟我像俩真正的小流-氓似的来了个狼奔豕突,差点被民兵和治安联防队员逮个正着。
    想到这个我不禁独自笑出了声儿,并马上为自己的造次感到难堪起来。
    当我跟随金川走进眼底检查暗室,都还能听见听见小树的滔滔不绝,感受到冬的笑得花枝乱颤。见了漂亮女孩,小树这家伙咋就那么伶牙俐齿,我咋就那么心慌意乱外加拘谨口拙呢?
    “请凝视这束光线,您看见了什么?”金川问。
    “我看见了天使,很多天使。不,一个天使。”我绝望而又笨拙地想要力挽狂澜于既倒。
    “您真可乐。我觉得您和您的朋友都很可乐。”金川说。
    马上我听见了她口罩后细微的呼吸声。那个呼吸声似乎正由舒缓变得急促起来。原来,黑暗中,正为我做眼底检查的金川近在咫尺。
    突然我感到了两颗年轻心脏的搏动。我的后青春期的血液在血管中奔涌,我觉得有些眩晕,就像高一接受招飞体检刚刚从旋转机上下来的感觉。
    我差点脱口而出,亲爱的金川医生,不知道是中了邪还是受了神的指引,刚才走进诊室,远远低望见你的第一瞬间,我就不明原因,没有理由地爱上了你。你知道,我向来容易被月光型的女孩吸引,但你之于我可不是吸引俩字可以一言以蔽之的。或者是你清澈的目光,目光中蕴含的悲悯、善良、爱怜和些许的不可知,或者是你身着白大褂浑身上下散发出的矜持、冷艳的知性气质,或者什么都不是。我就是无可救药的被你,我第一次遇见的实习医生吸引。我们要么前世有缘,要么梦中见过,反正今天遇见你,我的历史注定被改写!我的人生已然被割裂成两段:遇见你之前和遇见你之后。
    但我终于什么都没有说。幸亏什么都没说。比之于小树的游刃有余,我想说的那些陈词滥调是多么地缺乏创意和想象力,比“同志,咱俩好像在哪见过?噢,想起来了,在梦中!”或者“姑娘,你男朋友掉地上了!”之类说辞还缺乏幽默感和技术含量,它让我愈发显得像一个不折不扣的新来的。
  正在这当下,我感到了她的悄然离开。然后白光一片,静如教授带着一干学生走进暗室,门再次悄然关上。教授亲自为我做眼底检查。这是一位早年留苏获得过医学副博士学位的大专家,她本来还要继续博士后的,老毛子跟咱们翻了脸,他们撤走专家,咱们撤回了留学生。但静如教授确乎是我婶婶那样的大专家,说话的口吻都是一样的直率和大大咧咧。
   “金川,病人的视神经、视乳头明明清晰可见,你咋说啥都看不见呢?”
   “老师……我刚才……好像……就是什么都看不见嘛。”金川小心翼翼地回答。
   “病人的眼睛没有器质性病变,基本可以肯定就是一个结膜炎。你们还要好好实习啊!另外,给病人做一个散瞳验光,他的视力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好。”
    教授说完,在学生们的簇拥下风风火火离开。
  暗室外传来小树跟静如教授的寒暄。验光的结果,我的右眼居然有50度的近视,而左眼的近视度数竟然达到了250度!这是高二一年,大学四年留给我的纪念。我的飞行梦就算不终止于老军医,也将终止于我的女神。
  直到我俩离开,小树还在跟俩实习医生天南地北地神侃,逗得俩女孩咯咯咯乐个不停。我陷入了深深的自卑。小树那么收放自如,我那么扭扭捏捏,及至瞬间没了言语,这是不是意味着,此生我注定将生活在室友小树的阴影下呢?
 
                                2015年6月20日端午节于浣花溪畔风-叶舞
 

 


 

9

鲜花

握手

雷人

路过

鸡蛋

刚表态过的朋友 (9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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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千语小妖 2015-6-21 01:39
介个是山叶君整理的还是你整理的? 话说,我一直在等下文呢!上次也是写到查视力,这趟又是查视力。。。后来呢?后来肿么了哇?能不能继续了啊!等着很捉急的哇!
回复 乞颜若风 2015-6-21 06:55
千语小妖: 介个是山叶君整理的还是你整理的? 话说,我一直在等下文呢!上次也是写到查视力,这趟又是查视力。。。后来呢?后来肿么了哇?能不能继续了啊!等着很捉急的哇 ...
介个系我自己整理的。不知咋滴,每次一写金川姐姐,系统就出问题。上次是突然不能传图,这次是不能传图+不能链接。所以一章有多少节,就只能一股脑粘贴多少节。可第二章有7节呢,不能用链接的方式在一篇文里组合,系不系这次又要写黄?
回复 乞颜若风 2015-6-21 07:01
千语小妖: 介个是山叶君整理的还是你整理的? 话说,我一直在等下文呢!上次也是写到查视力,这趟又是查视力。。。后来呢?后来肿么了哇?能不能继续了啊!等着很捉急的哇 ...
查视力以下的内容早有了,在这里的系统出问题后,将故事梗概发到了一个专业文学网站,很快被加精并被封绝品,但十分不习惯那里青灯孤影下网友们寂寥地为网站打工的感觉,还是回来写。回来,写了几篇短文,系统正常了。一发金川姐姐,又出问题了。神了~~~
回复 千语小妖 2015-6-21 11:17
乞颜若风: 查视力以下的内容早有了,在这里的系统出问题后,将故事梗概发到了一个专业文学网站,很快被加精并被封绝品,但十分不习惯那里青灯孤影下网友们寂寥地为网站打工 ...
山叶君要自我检讨。
回复 山叶 2015-7-2 14:37
千语小妖: 山叶君要自我检讨。
蹲墙角检讨中……
网站系统不完善也是头疼的事情,可怜我的三脚猫功夫不够用啊。啊。啊。
回复 乞颜若风 2015-7-3 15:57
山叶: 蹲墙角检讨中……
网站系统不完善也是头疼的事情,可怜我的三脚猫功夫不够用啊。啊。啊。
哈哈,蹲墙角是亮点~~~不过,系统不给力是本网特点。系统不给力,不是人不给力哈。换句话说,系统突然很给力了,还有种进错庙门的赶脚呢。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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