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家出走的细节子键确乎不清楚，其间的心路历程更多只能靠揣摩。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其间父亲偷偷去到过县城，回去过自己念书的县一中。是要跟自己的母校做最后的告别，还是想搜罗一些稍微值钱的东西作为盘缠说不清楚。反正他在校门口就望见了用沙袋甚至粮食口袋筑起的街垒和驻防的国军。远处似乎已经可以听见人民解放军的隆隆炮声。一个行将崩溃的政权正欲动员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做最后的殊死的抵抗。不管这种想法现在听起来多么不切实际，至少当局当时以为他们能做到。而穷途末路的父亲没有就近加入困兽犹斗的国军，而是迅速离开临近戒严的城市，并成功穿过战线投奔了人民解放军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因为当时已经腐败到极点的那个政权和它代表的那个体制，除了让他染上了一身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不思进取的恶习，并不能让他看见丝毫的希望。在这个过程中他有没有想到自己的三哥和三哥所代表的一切不得而知，但他的学校对他的影响是可以推论的，因为这所学校一直向他传授“茅屋出公卿”的思想，号召同学们要简朴、自持、自守，以天下为己任。他们的校歌中也唱“李密孝，张刚忠”，李密和张刚是父亲的古代同乡，也是他的道德楷模，类似现在CCTV影响中国或者全国道德模范之类评选活动中的人物。既不能为自己的父亲尽孝，父亲理应为国尽忠。当忠孝不能两全的时候，父亲自当把忠放在前面，这就是所谓的养成。而他忠于的肯定不可能是自称代表这个国家的，不能给他希望的那个旧政权。

    不过，子键的二姑倒确乎是受自己三哥的影响，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当人民解放军的第一波次到达子键的老家，女子高中毕业赋闲在家的二姑第一时间报名参军，并很快被送到人民解放军的军医学校。在这里，她邂逅了作为自己领导，后来成为子键的二姑父的男人，俩人一见钟情，结为连理，并在婚后被双双编入初创中的人民解放军海军部队，直到几十年后，俩人双双从部队离休，进入位于江西的一所海军干休所。

这些事情，子键的父亲当时肯定无从知晓也无从预料。他独自越过战线追赶正在进击中的大军，在下一个县城被告知，人民解放军解放这个县城后，又以摧枯拉朽之势，在前一天星夜进击下一个目标。于是子键的父亲空着肚子连夜追赶，夜行60里地，终于在黎明前赶上了正在再下一个县城外稍事休整的大军。并立刻被武装起来，加入战斗，大踏步追赶撒丫子狂奔的敌军。然后，在两个月后，跟随着这支战无不胜的洪流踏上了自己故乡的土地。

意料中的恶战并没有爆发。在县一中门前修筑街垒准备背水一战，把人民解放军拖入残酷巷战中的敌军不战自降，没放一枪一弹就全部当了俘虏，其中愿意解甲归田的领了路费开路，愿意掉过枪口对准前东家的经过整编立刻加入了人民解放军的序列。最初听这个故事的时候，子键着实为父亲捏了一把汗。老爷子差一点就站错队伍，最终以解放战士的身份加入人民解放军啊。解放战士和解放军战士，一字之差，咫尺天涯啊。像后来有一次，一位大叔给子键们痛说革命家史聊淮海战役，听着听着，子键觉得拧巴了，咋如同看一张黑白照片的底片，所有东西都是反着的呢？忍不住问了句“大叔，你当时是哪部分的？什么的干活？”大叔尴尬地笑一笑：“我当时是国军的连长，后来成了解放战士哈。”大叔的形象立刻矮化到了尘埃里。自己的父亲不是也差点这样吗？父亲温和地说，那哪能呢？晚期的国民政府可比书里写的电影里演的还要腐败，那支以抗日的名义，主要靠抽壮丁抓壮丁拼凑起来的队伍，我是打死也不会参加的。大不了我回老家去，再被你爷爷绑在柱子上狠狠地抽一顿。

子键想，真理都是简单的质朴的，同祖同宗的两支武装力量，一支的兵源来自抽和抓；一支被有文化的壮丁哭着喊着追着求加盟。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人心向背定成败。战争胜负既然不打都已昭然若揭，那又何必同室操戈，打了整整五个年头呢？在对某种历史的必然感到无可奈何的同时，子键也不禁感概偶发事件对历史的影响，譬如奥匈帝国皇太子裴迪南大公在萨拉热窝被塞尔维亚爱国青年刺杀而引发第一次世界大战，也譬如父亲因为偷爷爷的钱怕挨揍而离家出走。又因离家出走而一举成为革命军人，自己也跟着成为革命军人的后代。父亲要是不偷爷爷的钱，或者偷爷爷的钱不被奶奶发现，我又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子键承认，后面这三句话是自己对邓丽君的靡靡之音的拔高和革命化解析。

    爷爷终于没有机会抽父亲了。就在偷钱挨打负气出走两个月后，他作为解放者和占领者，跟随大军迈着强健的步伐走过自家的田畴、铺青石板的小街、自家的老屋、自己光着屁股蛋跳水嬉戏的红砂石的拱桥，枪刺和水壶碰撞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这多少有些戏剧冲突和喜剧效果。父亲看见自家的工人们、佣人们、小伙伴们挥着小旗，热烈欢迎这支解放了他们的军队。欢迎的人群中幸亏没有爷爷的身影，要不他的眼睛一定会瞪得比父亲小伙伴的还要大。因为之前在用鞭子狠揍自己的老七的时候，爷爷说过，你这个烂泥巴糊不上墙，不可造化、不可救药的东西。

    父亲没有更多机会显摆。甚至没来得及给追着自己跑的小伙伴们操演操演手中的三八大盖。大军还将追歼不顾一切往内地逃窜的敌军，将革命进行到底。父亲注定了要远行。

    小有文化的父亲显然很受人民解放军的亲睐，他没有跟随小部队打到南方或者进军西藏，而是在进击途中突然接到念军校的命令。于是父亲很快便换穿苏式军装，放下小日本的三八大盖扛上了密斯托们用过的美式卡宾枪，脚上的军靴闪闪发亮，独自前往人民解放军步兵学校报到去了。在这里经过两年到三年的培训，他就将扛上少尉的肩章成为一名初级指挥官，他肩膀上的一杠一星将随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故事讲到这儿，子键不得不再次感叹父亲的好运气。当兵几个月，枪没放几响，功没立一个，自己的父亲瞬间成为了学员，很快便将成为军官。这样走马灯似变幻的人生，昭示着他的一帆风顺。革命解救了他帮助了他造化了他，照这样的节奏，那是不是还要直奔人民解放军的将军而去呢？子键不得不承认，自己深受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的拿破仑名言的影响。但一个师千把个、百把个自己父亲这样的小战士可以有吧，尽管父亲强调当时的高中生至少得相当于现在的大专生，几十个父亲这样的幸运儿还是找得出吧？都去当将军，那将军还不比头上的虱子还要多？可见拿破仑的名言只有比喻和修辞方面的意义。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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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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