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福从小羸弱，好夜哭。三岁上，永福妈箪食壶浆请游方先生给永福相了一个命。先生神神叨叨说了很多话，永福妈一句没记住。末了，先生在一张作业纸上写下了七言四句：
东西南北四面通，
离家别祖更兴红。
命犯桃花本是愁，
单因驯服幸无忧。
并批注了仨字：浪子命。
这个，永福妈记住了。纸片被叠了又叠精心收藏在永福妈陪嫁带过来的一只晚清瓷缸子里。地区师专毕业到邻乡代课一学期猫家里半年不到，永福寻获了那只打了许多补丁的瓷缸，知晓了自己的命，也找到了自己内心躁动不安的原因。彼时，乡下早已出现打工潮，永福代课的那个村小60来个学生走了大半，都随父母进城去了。
“先生说我要离家别祖哩。我不是一辈子窝农村的命哩。不行，我得走！”永福恨恨地对自己说。
分别的时刻既已来临，永福妈擦干了不舍的眼泪。“幺儿哩，不是妈不留你。这豆是（方言：就是，都是的意思）命啊……”
时光就像荷包里头的钞票，一不小心就溜走了。
转眼永福来C城已经一个来月，工作却没有着落。去过人才交流中心。事业单位、国企就甭想了，听上去稍微过得去的公司，报名资格都要国民教育全日制本科毕业。公立学校还要看教师资格证。弄得永福见了自己的师专毕业证就跟见了鬼似的，索性藏着掖着，国之利器不轻易示人了。永福也去过劳务市场，那个乱不说了，劳心者可以找到的工作压根儿就没有，而且，每次还要买5元钱门票。
私立学校会不会好点？永福想，自己咋说都还算受过高等教育，也有专业的人么，不会背到本专业的活儿都找不到吧？路边广告牌上整好有一所著名私立学校常年招聘英才的广告，永福按图索骥就找了去。当然没忘了穿上那套藏蓝色的西装，再系上那条火红的领带，末了还用自来水抹了抹自己并不散乱的头发。
这私立学校就是比公立学校气派，校警对人也是客客气气的，不像公立学校的门卫，一看就牛皮哄哄的样子。永福知道，我国其实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私立学校，公办民助或民办公助吧。反正就是大老板出钱傍一公立名校。有公立学校的品牌效应、师资优势，又有大老板的资金输入。能不气派吗？不过，羊毛出在羊身上，最后还得学生家长埋单。所以，不是最著名的私立学校虽然听上去没有公立学校那么提神、给力，但老师的待遇差不了。想着想着，就在行政楼附近看见了一拨貌似很精英的人。打头一位正在指点江山的，一看就是校长的派头。永福几次想靠上去，校长整好调转了视线。旁边的人都跟着校长转圈圈，对他这个大活人儿来了个直接无视。永福也不气馁，在校长下一轮即将指点过来之前，提前站到了他的对面。
“我说那个谁？你站那干吗？谁让你站那的？”校长发问，一口标准的甲级甲等普通话。
“我、我是来应聘的。”永福有些怯场。
“我说张主任，不是说过了吗，我们不招民工了。工勤人员至低限度都要高职生哈。”校长说，正眼都没多瞧永福一眼。
“得，小兄弟，听见了吗？请回吧。”被唤着张主任的眼镜儿直接就把永福给打发了。
永福那个郁闷啊。
下次去劳务市场，又是碰了一鼻子灰。一回头，永福望见市场外不远处立交桥下聚集的找工作的人群，不禁茅塞顿开。人才交流中心也好，劳务市场也好，不就一个集市么，有集市就有院外交易，有正规市场就有投机倒把。再说自己出售、出租的是自己的智力、体力，这个商品天生就长有腿儿，哪有只能在这里卖，不能在那里卖的道理呢？
这么想着的时候，就看见一个脑袋上带着一条醒目伤疤的家伙开着辆五菱微型面包车慢慢靠了过来。人行道上、绿化带里扎堆儿扯马骨（一种纸牌赌博游戏）、下五子棋、聊大天或者叼着支劣质烟卷儿左顾右盼民工们慢慢凑了上去。
"搬运建渣，一百二一个工，管午饭包接送，愿意干的上车走！"刀疤头说。
"老板儿，怕是要加点噢，昨天人家那个老板儿都是开的一百八一个工哦。"
"那就一百三！"
"一百七十五！"
"一百三十五！"
"一百四！"
"一百五！"
那边还在讨价还价，永福一听140元了都，那可是自己两天的住宿费加生活费呀！立马拉开五菱车的门跳将上去，别的民工没辙，也跟着上去了6、7个，把个车厢撑得满满的。
"一看就是个青毛头！"有人压低声音说。
"本来一百五人家老板都要干嘞，你急个毛啊！"
肩挑手扛搬了一天建渣下来，永福那个累啊！偏偏在回程的车上，刀疤头的手机响了。永福虽然也跟另外几个工友一样累得蜷在车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耳朵却醒着。就听刀疤头对那边说了：
"小意思、小意思，昨天承包了点搬建渣的活路，说好四千块，除去成本，就只赚了三千来块钱。咹，点炮一百？不要打那么大嘛！好好好，我把工人送到立交桥就来。"
永福那个小心肝儿啊，颤得跟抽疯似的。瞬间明白了之前在师专时读到的那个叫卡尔的人说的利润率达到百分之三百就不怕上绞架的道理。刀疤头的刀疤不会是让自己这样被残酷盘剥的民工给弄上去的吧？
次日，一个西装革履的后生在立交桥下轻轻拍了拍永福的肩膀：
“兄弟，生得细皮嫩肉的，你可不是吃这个票子的料噢。有白领工，要不要？”
永福心里这一热，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终于他乡遇故知啊！跟着这哥们就去了市中心一幢大厦18楼的写字间。只见红男绿女进进出出、忙忙碌碌。“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么！”填表、签署劳务合同、复印毕业证、身份证，末了还写了一篇长达500字的自述，阐述自己的职业理想。那哥们开口说了：
“你要去的公司可比这里强多了，在高新产业园呢！花园工厂，包吃包住，上下班车接车送。我们只是替他们招聘英才的小公司。这不，一会儿他们公司就来车接人呢。”
永福好不激动。
那边又说了：“咱哥俩缘分归缘分。不过办事还得按规矩来。市场经济就是有规则的游戏么。公司要求交培训押金1200元，我给你争取了一个优惠额度，800元。这个钱三个月培训期满是要如数退还的哈。”
永福一想，看看，人家多体贴，为我想得多周到！交钱吧。
然后一辆商务车将永福载到了郊外的高新产业园区正门口，司机说里边马上有人出来迎，自己还要进市区拉新人，绝尘而去。永福左等右等不见人接，羞羞答答找门卫打听。保安大哥嘀咕：
“怎么这几天都是找这家公司的呢？这里压根没这单位哈！兄弟，上当呢吧？”
永福一听急眼了。那可是自己的800大元啊！赶紧辗转搭公车赶回市区那幢大厦的18楼。一见还是一水儿的红男绿女出出进进，稍微放了点心，忙拉着一位美女打听西装后生的去向。美女说：
“又遭了一个哈，怎么，交保证金啦？1200还是800？还不赶紧去派出所！”
“上午我才在这里填表复印资料么，你们啷个就不晓得那个先生的去向呢？”
“大哥，我们这个房间里有仨公司呢，谁知道谁啊，真是的！”美女撇开永福该干吗干吗去了。
在派出所，永福填了报案登记表，让回家等着，末了，还给警官训了一顿，说劳务市场就在眼前，不信政府开的劳务市场，偏偏要信串串，这不自找吗？永福说这是诈骗呢，警官要为我做主啊。警官说，知道别人为啥给你优惠价800吗？因为1000才是立案标准。别在这儿嚷嚷了，回家等着吧，没让你作为劳务纠纷直接找仲裁找法院就算对得起你了。
永福懵懵懂懂捱回到租住的地下室。他那个心疼啊！不光为那800块钱，那里边有660元父母的血汗钱，还有140元自己的辛苦钱，更为那种受骗上当后的无助、无奈和郁闷！
倒头昏睡一夜一天，滴水未进的永福钻出地下室，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五光十色的都市的夜。但见巨型LED屏拉出一行字：
城市使生活更美好！
永福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荷包，那里只剩一叠10元票与元票了。他想要报复，但找不到对象；想要述说，但没人倾听。
在C城斑斓的夜色中，他又一次感到了一阵眩晕。一如一个月前他刚刚走出火车站时的那种感觉。
